上官思容带着杨宸回到白鹭洲后院,便将这个被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给随手狠狠的丢在了光滑不染尘的地面上,她转身走过开,拂袖屈起一膝落座在矮脚方桌边的锦席上,抬手摘了头上的白纱幂蓠,眸光冷然的看着对方道:“杨宸,你要是再这般不听劝,我便打断你的双腿,让你在床上躺一辈子,看你还如何去报杀父之仇。”
杨宸抬手撤掉了脸上的黑色面巾,露出一张不似将门后代的书生面貌,秀气文静,怎么瞧都不该是冲动易怒的鲁莽之人。可偏偏,他就是一个脾气和样貌极其不符的人。
上官思容每次面对杨宸这张书生面貌,她都会变得心软,这回也是一样,无奈叹一声气,苦笑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才被你这般吃得死死的。有时候,我会想起天机子国师的告诫之言——前世孽缘,能躲便躲,以免终了,落得个心伤心碎。”
杨宸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她苦笑的侧脸,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本该是潇洒一生的风,可偏因他这座无法转移的山,给当了去路,困锁了她所有的自由。
“杨宸,别再执着了,当年之事,为战场之事,非一人的私怨,而是国与国的战争,在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你父亲是武将,打了一辈子的仗,能在英雄近白头之时战死沙场,也是为将者一生所愿。”上官思容转头看着杨宸规劝道。
杨宸曾经也见过无数白发苍苍,再无法骑马挎弓的老将军,最终只能悲凉的告老还乡,解甲归田。那时他父亲就喟叹过,说他这一生若有选择,定然宁愿战死沙场,也不白头留人间,老年空悲切。
上官思容知这人还是牛脾气劝不动,索性便不劝了,而是起随手拿起桌上放的白纱幂蓠,起身出了门。若他非要穆齐尔死才能甘心,那好!她成全他,他杀不了的仇人,她帮他去杀。
杨宸望着上官思容出门的背影良久,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中时,他才幡然明白过来,上官思容这样出去,是准备代他报杀父之仇的啊!
端着红漆茶盘来送茶点的小茹,见那位养伤在此的杨公子,竟然一身黑衣奇怪打扮的猛然冲出来,撞了她肩膀一下,便冲出了心容苑去。她皱了下眉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只得摇摇头,端着茶盘走进了院子里。
杨宸满脸的焦急恐慌之色,他太怕上官思容出事了,也是在此时此刻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除了仇恨,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那便是他想爱……而不敢爱的阴安大长公主啊!
上官思容的速度很快,或者该说,她的武功高出杨宸太多了。
所以当杨宸追来时,距离大鸿胪还有一段距离的房屋顶上,便有一红一白两抹身影交错飞舞。白衣女子一条白绫如灵蛇,红衣女子一把长剑来屠蛇,二人武功虽然有所差距,可却奇怪的能交手无数招,而谁都没占了上风。
上官思容早见识过持珠的剑术,可那时候是在三年前,而短短三年的时间,她纸醉金迷疏于练武,可持珠的刻苦却让她的剑术,更加的精妙无破绽,当真是后生可畏。
持珠是知道上官思容暗门门主身份的人之一,当年幼小的她,在暗门中唯一敬仰的便是上官思容,因为对方的天资是暗门百年来最高的,而她的天资在暗门中只能算中等,若不是她自小刻苦,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更不会有资格到公主身边侍候。
上官思容知道持珠是奉命来拦她的,而那个能猜出她心思的人,便是她那个玲珑心肝的小侄女,呵呵!想她一生二十五年阅人无数,却唯独看不透一个小丫头,也真算是白当十几年的暗门之主了。
持珠手腕一转,便单手握剑直取而去,那白绫被她从中一剑刺破成两半,当靠近上官思容时,她便剑势一收,翻手握剑抵在对方喉头下方,低声说了句:“暗门不是你一人的,这是公主让我带给你的话”
上官思容另一只手出掌便看似很重的拍了持珠一掌,实则却是用暗劲推送开了持珠,而她看似并不恋战的转身离去,另一条完好无损的白绫飞出,卷走了人群中的杨宸,这冤家,她真是上辈子刨他祖坟了,这辈子才这样还债还不清。
持珠在看到人群中有二人疾步去追上官思容他们,她便飞身下落地面,挡住了那二人的去路,瞧着他们一身匈奴人的打扮,她开口竟然用匈奴语对他们说了句:“穷寇莫追的道理,你们匈奴人,想必也懂得吧?”
那两个匈奴男人,对于这个会说流利匈奴语的汉人姑娘……他们脸上眼中皆露出了十分的惊讶之色,中原真如单于所言,是藏龙卧虎的地方,随随便便一个和人打架的姑娘,都能说一口纯熟的匈奴语。
持珠拦了这二人一会儿,确定这些时间足够上官思容平安回到白鹭洲后,她才提剑转身离去。
那两个匈奴男人是太过于惊讶对方会匈奴语的事了,所以才会一愣神间,让人阻拦了他们的路,放走了那个之前刺杀他们单于的刺客,还有那个上次伤了单于的神秘白衣女子。
持珠很快的离开大鸿胪附近的街道上,几番周转下,便甩掉了身后跟着的尾巴。
那三名匈奴人中,有一个是熟人。他便是穆齐尔身边以铁锤为武器的大汉,其他两个强壮的汉子,却是陌生的,不过一身匈奴兵的服饰,一看便知是次此护送穆齐尔来长安的一千兵马中的士兵。
而这一千匈奴士兵,此刻正安排在长安城五里之外的。
所以,穆齐尔可用的人马,也不过身边护卫兵百人。
那使用铁锤为武器的大汉康鲁,在见他们跟丢人后,便恼恨的一拳捶在墙上,粗狂的脸上满是不敢之色,叽里呱啦的用匈奴语和身边二人发着怒,大概意思咱们三人六只眼睛跟丢一个小丫头,丢不丢死人了?
持珠在外转了几圈后,才回到了大将军府,一脚跨入府门门槛后,刚走出几步,迎面便和要出门的墨曲碰上了。
墨曲见持珠发丝微乱的搭在肩头一缕,便停止手上摇扇的动作,望着对方关心问:“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打架!”持珠极其言简的冷冰冰赏了墨曲两个字,提剑便与之擦肩而过。
墨曲握扇的手捂着被撞疼的胳膊,心道,这持珠姑娘也忒凶了。
凤仪阁
上官浅韵今儿在闲来无事纤指抚琴,弹奏的是诗经中《卫风。淇奥》。
飞鸢低眉垂眸的跪坐在矮桌边烹着香茶,手法娴熟优美,茶的热雾袅袅升腾如云烟,带着丝丝缕缕淡淡的茶香气。
而那旁边的锦席上,却是斜靠在大靠枕上慵懒品茗,且心情十分好的展君魅,难得偷闲无人打扰,听听琴,喝喝茶,真是不错!
而端着点心进来的容雅,却是皱眉一脸奇怪的神情看着抚琴的上官浅韵,公主都痴呆了十八年了,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弹琴?而且还弹的这么熟练这么好。
一袭淡紫色家常便服的上官浅韵,唇边浅笑怡然的拨弦抚琴,根本不会想到她一时的心血来潮,竟然引起了自小伺候她的容雅姑姑,心生疑惑。
容雅也只是疑惑不解一下,而后便甩了甩头,将那些不该她怀疑的东西,甩掉甩干净。想主子的事,他们当奴做婢就能少知道就少知道,能不知道就不要去想去打听,这样才能活的长久,才能一辈子安安好好的等着晚年后告老还乡。
展君魅随手拈了容雅端来的点心尝了口,转头眸中含笑的看向容雅,夸赞道:“容雅姑姑好手艺,有你在公主身边伺候,是公主的福气,也是我这做驸马的福气。”
容雅只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凤眸一瞬间,便心惊的忙低下头,声音一如既往般淡静的道:“公主和驸马能喜欢奴婢这些小手艺,便已是奴婢莫大的福气。驸马的夸赞……倒是有些折煞奴婢了。”
“容雅姑姑谦虚了。”展君魅神情淡淡的说完这句话,便挪移开了目光,吃着点心喝着茶,望着那低首垂眸抚琴的妻子,他心情也变好了些,可容雅之前眼底闪过的那一抹疑惑,还是令他心里有少许不悦。
容雅见展君魅只是随口暗警告她几句,并没有问责她失了本分的事,她暗舒口气,吸取这次的教训,她以后可万不敢如今日这般的有失本分了。
持珠进门的时候,遮挡了从门口照耀进来的阳光一瞬,随之便目不斜视的走到抚琴的上官浅韵身边,单膝跪地,以手半遮脸,凑近上官浅韵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退到上官浅韵身后提剑站着。
飞鸢转头望着那极守规矩的持珠,她眼底神色莫名,心底却叹一口气,她不如持珠的何止一片赤胆忠心,更是这份守规矩知进退,她便已与持珠差距的犹如……
“飞鸢,腊月初八的国宴我就不带上你了,皇祖母有些想容雅姑姑了,那日我便带她去好了。”上官浅韵还是不放心飞鸢,这人要真是国宴上一个冲动,那怕不真刀真枪的刺杀太后那妖妇,且只言语冲动不敬,便够她这个主子麻烦的了。
“是!”飞鸢自知这是因为她的错,公主才不敢带她去参加国宴的,她不止心里不埋怨公主,还很感激公主对她的爱护之心。
容雅对于上官浅韵这些多余的解释,心中再次升起疑惑不解。飞鸢不过一个婢女,主子想带她赴宴就带,不想带就不带,为何公主会这样多余的做解释呢?飞鸢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得公主这样爱护照顾?
展君魅听上官浅韵说过飞鸢的身世,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陪同主子赴宴,特别还是这样关乎国颜的国宴。
转眼,已进入了腊月。
在腊月一场小雪后,长安城不止没因寒冷而街道冷冷清清的,反而比以往更人流拥挤了。
热闹的大街上,卖年货的小贩叫卖着自家的货物,搓着冻得发红发肿的手,呼着热气,对来来往往的人招手或笑迎,只为多卖出年货,好回家一家人过个富年。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下了好几场大雪,前儿个又下了一场小雪,如仙人撒盐落人间似的,细细碎碎,许多人伴着小雪去城外赏了梅花。
街边有茶馆,茶馆里有老人在弹着香红木制成的直颈琵琶,有小姑娘在唱着小曲儿。
妙龄十五女儿家,吴侬软语唱着婉转曲调,俏丽的模样,柔美的举手抬足身段,引得不少二楼上的纨绔子拍手叫好,打赏的东西一件件的丢上台。
楼下一些文人雅士,本想清清静静听听曲儿,与友人闲聊喝杯茶,可却被这吵嚷大笑声闹得皱眉直摇头,只叹一声世风日下也就罢了。
可有些人,却忍不了这些纨绔子弟,一拍桌子而起,没多大一会儿,便和二楼上那些王孙公子先骂后打起来了。
而恰在这时候,外面的大街上也有两个女人,因人多拥挤撞一块儿起了争执。
“你没长眼睛是不是?这么大的块头撞过来,是想撞死本王妃不成?”一个着装富贵荣华的少妇,一边理着云鬓,一边瞪眼骂对面的一个白胖胖的少妇怒骂道。
而那白胖胖的少妇一听对方骂她胖,她便双手一叉腰挺起圆滚滚的肚子,瞪眼回骂道:“我胖不胖管你什么事?吃你家的了?喝你家的了?就你这瘦竹竿的小样儿,前胸贴后背的,吹了灯谁知道你是男是女啊?”
“你你你……本王妃撕了你这臭张嘴。”那穿的富贵荣华的瘦竹竿女子,连自己身后搬东西的家仆丫环都不用了,直接挽袖子就扑上去要和对方开撕。
那白胖胖的女子一瞧这母老虎发疯了,便退后一步想躲开对方,可身后多了一群围观群众,她这是回头一看躲不开了,只能迎面伸手和扑上来的女子,开撕了起来。
瘦竹竿女子怒红脸骂道:“你个死胖子,吃这么肥还出来晃悠,存心大街上给人找堵是不是?”
白胖胖女子憋得脸通红反击道:“我肥死也比你好,浑身没几两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表面还装作一派富贵的作妖女呢!”
瘦竹竿挨了一巴掌,捂着脸便委屈的红了眼眶,伸手就用长指甲要去抓挠对方的脸,边动手还边骂道:“你个死胖子,竟然胆敢打本王妃,本王妃要把你送到京兆尹去治罪,你这个以下犯上侮辱皇族的贱民。”
白胖胖双手胡乱的阻止对方的爪子挠上她脸,富态的身子行动不怎么利索,只能大力一推,将对方给推了出去。
“啊!”瘦竹竿一声惊叫,整个人便跌倒在了地上,刚下的雪,又是人来人往践踏无数遍的街道上,肯定干净不到哪里去,她一抬手看到自己手上衣袖全是污泥,当场就眼睛一闭干嚎嚎了起来:“哇呜呜……你这贱民,竟然弄脏了本王妃的新衣服,本王妃要拉你出去斩啊!”
白胖胖无辜的举着双手,她真不是故意的,谁让这人那么恶毒的要抓她脸的?她虽然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可好歹长的还可以啊,怎么能让别人随随便便毁了她的容呢?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有两名身着黑色束腰直裾的男子,一左一右护,送着一个朗月清风的蓝衣男子到来。
白胖胖一回头,就看到了自家王爷,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更是无辜可怜极了。
上官珝走过去,先看了一眼被丫环婆子合力扶起来的瘦竹竿女子,才转头皱眉小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在清风茶馆等我吗?你怎么会在大街上和人……”
“清风茶馆里有人打起来了,我就没敢进去,结果一转身……就和她撞上了。我刚想张口道歉,她就骂我……我就生气了,然后她一动手,我就和她抓起来了。”白胖胖很是无辜的说,而她原名白雪,因为出生在飘雪的冬日里,天生肤白如雪,除了胖了点,她长得其实还算个美人。
上官珝听完白雪的解释,便先无奈的暗瞪她一眼,随之便是举步走过去,拱手温然道歉道:“这位夫人,真的很抱歉,内子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的走出了路,撞到了夫人,在下……”
“哎?你说什么?你长这么玉树临风的,竟然娶了那样一头猪?你眼瞎啊?”瘦竹竿女子撇嘴斜眼瞧着对方,她本名卢月,父母期许挺高,可惜,她小时候挺玉雪可爱的,长大却没能有张如月里嫦娥的美貌。
上官珝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了,收了脸上的温和淡笑,对对方几分淡冷道:“这位夫人,内子冲撞了你,在下在这里给你道歉,可你这样出口侮辱内子,恕在下无礼,圣人言,娶妻求贤!至于外貌……在下并不觉得我妻子哪里难看了。”
“好!说得好!”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好,引起了人群中不少胖妇人共鸣鼓掌。那个女子不想貌美如花,身段窈窕,可有时候这事真难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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