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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琴心剑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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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落山,仍没有找到出路……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山林深处出现了妖怪,它们追着我,要把我吃了!在我以为一定会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男孩子从林间出现,竟然把妖怪都杀死,救下了我……”

    “不错,那便是几世渡魂以前的少恭。”巽芳看着红玉吃惊的眼神,肯定道,“那个孩子把妖怪杀掉之后,带着他困兽般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离开,我依然很怕……周遭血流遍地时,他的眼神里失去凶狠,皆是空无……可我更不敢一个人待在原处,只好跟着他一直走,走了很远,才来到一个漆黑阴冷的山洞里,那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并没有将我赶走,虽不发一言,却把食物默默地分给我。我不敢睡觉,只有睁大眼睛盼望太阳快点升起来,借着月光,我忽然发现山洞的石壁上有好多字。”

    “字?”尹千觞疑道。

    巽芳点点头:“那些字诉说着一个人累世的孤独与痛苦,我不由逐字逐句地看起来,隐含在字里行间的悲伤寂寞简直要令人窒息……那个孩子发觉我在读山壁上的字,反而露出一种冷冷的笑……一瞬间,我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些字,都是那个孩子刻下的,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还那么小,但我就是隐约有这种感觉,慢慢地……我在心里暗暗作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襄铃问。

    “天亮以后,我问那个孩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蓬莱,他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掉……那是一种极度的吃惊与不信,像是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何会那样问。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不发一言,同我离开了那个山洞。

    “我们回到蓬莱,他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也渐渐长大,再也不曾流露出昔日那种可怕的眼神。因为蓬莱人的寿命很是长久,过了些年,他看起来竟是比我还年长了。我们不知不觉喜欢上对方,尽管蓬莱人从未有过与外族成婚的先例,我和他仍然成了亲。他孝敬爹娘,爱护弟妹,对我更是贴心关怀……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我心目中,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好更温柔的人……”

    “哼!”方兰生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他后来是怎样草菅人命吗?把活人杀死、将死人掘墓变做焦冥!随意就会散播疫病,草菅人命!为了取到魂魄,逼迫屠苏解开封印!为了重建蓬莱,撕裂空间,将雷云之海的废墟强行拉到这儿,这样……还要害死多少沿海住民!”

    说到此处,方兰生大喊道:“他早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孩子了!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认识过他?”

    巽芳闭上眼睛,没有震惊,却像是经历了巨大的无奈,欧阳少恭那双空洞无情的眼睛在心中微微一闪。

    “多说无益。越早一步到达蓬莱最高的宫殿,晴雪便多一分生机。”百里屠苏冷冷道,继而迈步前行。众人随后跟上,只剩下巽芳留在原处,哀伤地看了墓碑一会儿,摇摇头转身离开。

    未行几步,天空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周围电光交织在一起频闪。

    “这……”襄铃惊道。

    “空间撕裂、电光驰骤,应当正是渐渐被拉入蓬莱的雷云之海废墟!”红玉蹙眉道。

    “欧阳少恭这个混账!为一己之念,罔顾他人性命!”方兰生破口大骂。

    “若非长老诚心相邀,诸位又如何能于蓬莱亲见此番盛景,眼下口出秽言,未免太过不该。”忽然有人声凭空传来,众人循声而望,又是一道暗影渐化为青玉坛弟子的模样,“在下元勿,打扰各位观天的雅兴了。”

    “鬼鬼祟祟,又想耍什么花样?”方兰生戒备道。

    元勿并不回答,忽然看到了巽芳,“咦?何以多出一人?”

    “虽是事出有因同路而行,但不过一介弱质女子,并非为我等助阵之人。”百里屠苏上前挡住元勿的视线。

    “也罢。”元勿笑道,“此处离蓬莱宫殿已然不远,丹芷长老命我相候多时,给诸位送上一份略有意趣的薄礼,望能笑纳。”

    “暗云奔霄!”元勿话音刚落,大地开始震动颤抖,一阵尖锐的嘶鸣传来。

    一只带翼的四蹄巨怪从远处踏火而来,在元勿面前急停,前蹄抬起,霎时间遮住光源,投下巨大的阴影。

    尹千觞皱起了眉,此怪四蹄双翼,行动速度极快,兽身妖面,那妖首不断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能看透人心。

    “让它先陪诸位贵客玩玩。”元勿道,“至于新来的这位美娘子,我自会向主人……”元勿话没有说完,忽然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

    那是尹千觞极快的一剑,由背而发,无声无息,瞬时将元勿的骨头击碎。

    “尹公子……你……”元勿软倒在地上。

    “不能让你就此回去。各位小心,这个怪物虽不通人语,却能看透人心,更会利用人心的弱点生出幻象!只要记得,接下来一战所见都是虚无!”话音刚落,暗云奔霄已按捺不住,双蹄一踏,地上飞溅起石块,暗红色的烟雾四起,将众人隔绝开来。

    “娘!”百里屠苏第一个喊道。

    接着众人都发现自己的至亲至爱站在眼前。

    “二姐……”

    “榕爷爷?”

    “主人?”

    只有尹千觞愣了一下:“少恭?”

    欧阳少恭少年时的样貌出现在尹千觞眼前。

    “呵呵,只可惜少恭早已不再是你这般模样,妖物受死!”说着,巨剑朝着“欧阳少恭”劈了下去。

    那“欧阳少恭”也不躲,只淡淡地拧眉问道:“千觞,可还记得是谁救你性命?”

    尹千觞的剑锋被这句话震得偏了几分,当年景象一一浮现,面前的“欧阳少恭”又问道:“可还记得你的名字由何而来?”

    眼前一点涟漪,幻境层层晕开。

    尹千觞看到一身素衣的自己,和当年的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交谈着。

    自己的语气没有如今的洒脱不羁,却是内敛许多:“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唯过往之事全无头绪。听寂桐前辈说,你们是在衡山野外遇见我昏迷倒地,前几日我去那里看过,也未曾想起什么。闲暇时于青玉坛经楼内阅读经卷,只觉书中所言诸般事物无比陌生,竟像……全无涉及。”

    欧阳少恭垂下眼,边弹琴边缓缓道:“软红千丈,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如今兄台处境特异,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

    他的神色有些神往,听着欧阳少恭的琴音,惦念着外面的世界。

    “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个名字,也好称呼。”

    名字?

    他有点头痛,但很快就把蒙昧的念头甩开,答道:“我在贵派经楼内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到一种叫做‘酒’的东西。书中云‘醉饮千觞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抛开人世烦忧,如此甚好。”

    他一直略显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便叫做‘尹千觞’吧。”

    尹千觞……那些,是这具身体最初的回忆,犹如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他的心窝。眼前似笑非笑的,不就是当初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轻轻一语,就道出了他这新生的命运——“既是上天恩泽,重活一次,何不随性而过,方不负此生?”

    随性而过,不负此生……他几乎就要陷入这个幻境里。当年的欧阳少恭,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已字字洞世,背影孤寂,而自己……前世今生,一梦江湖。

    任凭巨剑把对方劈散。

    “这不是你们认识的人,这些都是幻象!”尹千觞大叫道。

    如此带着法力的喝声下,众人纷纷清醒过来,心魔之下,不得已闭眼劈砍,将幻象斩断!

    心魔既除,暗云奔霄又现出身来,振翅欲逃,方兰生手中佛珠甩入空中,顷刻变为磨盘大小,朝着暗云奔霄身上一套,它便动弹不得。百里屠苏一剑劈斩而下,妖物即刻身首异处。

    “当真是玩弄人心之物。”红玉寒道。

    “太过分了。”襄铃嘟着嘴,“就算是变出来的,也一样会让人难过呀!”

    “哼!”方兰生收起佛珠,“反正快要到山上宫殿了!看他欧阳少恭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玄天炽炎

    蓬莱之巅,大殿。

    欧阳少恭迎风屹立,背影如山。狂风吹动他的袍带,似乎透着一缕仙人的淡然清气,又似乎隐含着悲伤。然而这股清幽的气息中,狂暴的力量嘶吼如猛兽。

    众人踏入大殿,便为他的背影所慑,站在他巨大的阴影中,按剑戒备。

    大殿高耸而空旷,流云在两侧飞逝,寂寥不见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影。

    “百里少侠,一路至此,可还游玩尽兴?”带着一贯的微笑,欧阳少恭缓缓转身。

    那曾让所有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此刻却如此狰狞可怖。他如君王般俯瞰,似乎世间万物皆是他的玩具。

    玉横被欧阳少恭的法力催动,浮在大殿高处,散着幽幽的灵光。它的威力竟能穿过蓬莱大殿的穹顶,飞向天外,正在牵引雷云之海下掩埋的蓬莱遗迹。

    玉横的正下方是一座巨大的香炉,袅袅青烟升腾幻化。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盯着欧阳少恭的眸子。

    欧阳少恭笑而不语,拨弄着炉中的香木,神情惬意。

    百里屠苏认识那座香炉,正是欧阳少恭从不离身的博山炉。此刻它变成了庞然巨物,体量十倍于前。

    炉上所刻的宫宇楼台,恰如眼前的蓬莱神殿,而流连其间的,便是他们在雷云之海的幻境中曾见到的巽芳夫妇。诸处楼台皆光华大盛,仿佛已经转活过来,只剩炉顶的一簇晦暗。

    百里屠苏心里一沉,记起当日欧阳少恭所说:“这炉唤作‘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如今他的心愿只差一步之遥。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又问。剑煞波动,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少侠又何必急于一时?”欧阳少恭只是笑,转向尹千觞,“许久不见,千觞风采依旧。”

    “少恭,既然你要叙旧,不如看看谁与我们同来。”尹千觞低声道。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众人身后转出,她漫步而来,如脚下踩着满池莲花。

    “……巽……芳?”欧阳少恭震惊中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巽芳在距欧阳少恭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仿佛二人之间隔着一道雷池恨海,无法逾越。

    “巽……芳……”欧阳少恭又说。这次却已经不是质疑,而是呼唤他对面的女子。

    本以为阴阳相隔两茫茫,却忽逢至爱,他心中鼓荡起从未有过的惊、喜、酸楚、畏惧,想要相信眼中所见,却又害怕这失而复得的幸福只是一场虚妄。

    “夫君,是我……”巽芳轻声说,不尽温柔,“我没有死于天灾之中,这些年一直在中原找你。找了……许多年……”

    欧阳少恭大步冲下石阶,死死地盯着巽芳,似乎想洞穿真实和虚妄:“果真是你吗……”

    他捧住巽芳的脸。他的手指冰冷无措,她的面容却温热如昔。

    “巽芳!是你,你还活着!”欧阳少恭低吼,一把将巽芳揽入怀中,用了要把她捏碎般的大力,“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的渡魂我遇上极大的麻烦,直到几十年后才能回到蓬莱,入眼却是满目疮痍……巽芳!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吃了许多苦,我没能早一些来接你……现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巽芳轻抚他的额发:“夫君,巽芳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吗?”

    欧阳少恭满眼狂喜:“当然!无论何人何事,都休想再次让你我别离……”

    隔世的情侣相依相偎,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众人和欧阳少恭虽然已是死敌,仍不免动容。

    但幸福的静默和重逢之喜,终不能改变眼前的存亡战场。

    尹千觞忍不住道:“少恭,你心爱之人既已回到身边,还不快停息玉横之力!速将晴雪放了!”

    欧阳少恭痴痴望着巽芳,并不理睬,只是柔声道:“巽芳,且等我片刻。待我将眼前琐事处理完毕,再细听你说,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何事。”

    “夫君……”巽芳仰首看着欧阳少恭,难掩语气中的难过。

    欧阳少恭转过脸来,神色乍变:“雷云之海中的蓬莱故土即将重见天日,此乃我心中大愿,为何要停?”

    “欧阳少恭!你明知道撕裂空间将引起海啸侵袭!这样会害死多少人?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种话?”方兰生大怒。

    “呵呵,小兰此言差矣。”欧阳少恭冷笑,“你倒不如抬头问问上天,一场天灾要夺去多少无辜性命?一句天上刑罚,又要改变多少人生生世世的命运?千年所见,我亦是……痛心疾首,由此发愿,将蓬莱建成一个没有世俗烦忧的永恒乐土!”

    他又转向巽芳,眉目含情:“如今,巽芳也已回来,我更当尽心经营,令她过得无忧无虑。”

    巽芳紧紧挽着欧阳少恭的手臂,欲言又止。

    “只是在此之前,须得取回属于我的那一半魂魄,方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欧阳少恭转向百里屠苏道。

    “太子长琴,既是你的魂魄,给你也罢!”百里屠苏正色道,“但你为此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只因一己私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笑得张狂,“百里少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一个例外?”

    “人欲无穷,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欧阳少恭由盛怒忽转漠然,将巽芳揽到身后,迎上诸人。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就算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想必也是终生难忘吧!”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惋惜道,“你我二人虽同当难,可惜终归不能为友,唯有夺你性命,取你魂魄……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

    欧阳少恭道:“我知百里少侠已解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晴雪性命?”

    一道金光由殿顶投下,刺眼的光一闪即灭。风晴雪倚在蓬莱大殿柱旁,亮色再生,化做一条光锁,围在风晴雪腰间。

    “苏苏!”风晴雪大喊。

    “晴雪!”百里屠苏想要上前夺人,却对上风晴雪身后欧阳少恭的眼睛。

    “百里少侠若想留她性命,便请以焚寂自刎当场……尽管放心,我会很快将你的魂魄取走,绝不会让它们被吸入玉横之中。”

    百里屠苏径直迎上欧阳少恭的目光,“你放了晴雪,停息玉横之力!我即便自刎当场亦无不可!”

    “苏苏!不要!”风晴雪拼命地挣扎,但无能为力,她越是挣扎,光锁捆得越紧。

    “不可!”众人也是一惊,紧逼到百里屠苏的身侧,提防他一时冲动真的横剑自刎。

    “哈哈哈哈!”欧阳少恭仰天狂笑道,“让你自刎,是顾念昔日的些许情分,封印既解,直接将你杀死,我一样能取到魂魄,你又凭什么与我说这些?再说巽芳已回到蓬莱,风晴雪再无他用,我知少侠对她爱惜有加,定会记得将你们化为焦冥后置于一处,也算功德一件了。”

    “卑鄙无耻!”方兰生大怒,却忽见巽芳手心中一道光芒闪灭,风晴雪身上的光锁忽然消失,她又惊又喜,身法瞬动,闪到了百里屠苏身边。

    “晴雪,可有受伤?”百里屠苏大喜过望,护着风晴雪退后。

    “我没事……可苏苏你……你的封印……”风晴雪哽咽不能成言。

    封印已经解开,百里屠苏的性命在旦夕之间,终是难逃一死。风晴雪只说半句,已经痛得说不下去。

    百里屠苏摸了摸她的头发,找不到一句话来宽慰,只能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

    他不想安慰她说自己没事,三日之后必定要死的人怎么会没事?他笑只是因他心中安慰,他为了这个女孩解开封印,而现在这个女孩平安了。

    赌上了命的局,可得偿所愿。

    “巽芳,为何放她?!”事出突然,欧阳少恭不由失色。

    “幸好少恭所用束缚之法乃是蓬莱法术,不然我当真无计可施。”巽芳语带决绝,“夫君,请你原谅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长相厮守了,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生灵……”

    欧阳少恭不能置信:“巽芳何出此言?你已回到我身边,还有什么事能分开你我?”

    巽芳垂首默然,哀道:“我服下了‘雪颜丹’……”

    欧阳少恭如遭雷击,呆立在那里,看着巽芳美丽的容颜,似乎听不懂她说的话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巽芳却早已料到欧阳少恭的惊诧,娓娓道来:“夫君……你骤然见到我,只顾着欢喜,却忘了,蓬莱天灾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便巽芳依然在世,亦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了啊……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心里只希望再次见到夫君之时,映在你眼中的,仍是从前那个巽芳。”

    欧阳少恭花了许久去咀嚼巽芳话中之意,却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巽芳,雪颜丹是我炼制失败之物,一直封存于青玉坛丹阁之中,虽然有返老还童之奇效,却也含有剧毒,几日内便会令人毒发身亡……你……不,是何人偷得丹药给你服下的?”

    巽芳淡淡一笑:“夫君可还记得,我当日曾经对你发过誓,只要巽芳存活于世一日,必要陪伴夫君左右,不离不弃?”

    “记得,你我早已生死相许。”欧阳少恭痴痴地抚过她如雪的面容,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即将凋零。

    “夫君离开蓬莱后,我日夜期盼,却始终不见你归来。于是我私自去了中原,寻找你的踪迹。人间的岁月过得真快啊……当有一天终于找到你时,巽芳……已经老了、难看了……我明白,夫君并不在乎表相容颜,但巽芳也只求能够陪在你的身旁……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你……”欧阳少恭依然不明白巽芳作出了怎样的决定。

    “夫君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你……寂……桐……”前尘往事,浮现眼底,欧阳少恭只觉得大梦一场,雷严临死之时所留下的谜底,便在此刻残忍揭开。

    他呆然站在那里,嘴唇轻轻颤动,方才的气势顷刻间消失无踪。往事一幕幕犹如闪电,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五岁的他在房中试着那件小袄,寂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十岁的他在山中寻觅草药,寂桐捧着水壶耐心地等待;青玉坛中,他成为了丹芷长老,寂桐站在角落默默注视着他;翻云寨里,寂桐旧病复发,却强行压制着咳嗽,以免让他担心……他恍然发现,那个衰老的妇人,那个佝偻的身躯,在这个叫做“欧阳少恭”的人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比他所以为的,更多更重。

    寂桐……巽芳……寂桐……巽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甘甜,还是苦涩?幸福,还是痛苦?

    一时间记忆和情绪反复交织,欧阳少恭的表情也反复难辨。

    “寂桐?桐姨?这怎么可能?!”方兰生想起寂桐老态龙钟的样子,又对着眼前这正值芳华之年的女子,不由得惊呼。

    巽芳笑容苦涩,说道:“夫君,我知道你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除非能寻找到另一半魂魄,否则过了这一世,便不能再渡魂……然而,你为了这一半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我不愿你滥杀无辜,却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与雷严合谋,只是希望他能够将你关在青玉坛,我再慢慢想办法令你放弃那些可怕的计划,可事到如今,就连我亦是沾染满手血腥……你恨我也罢,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我没有几天可活,剩下的时日唯愿能与夫君静静待在一处……如果要同你一起赎罪……我也愿意……”

    欧阳少恭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色彩,他看着巽芳,温言道:“赎罪?巽芳以为我何罪之有?我又怎么会恨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妻子!你且等着,待我杀了百里屠苏,取回魂魄,再解你体内的雪颜丹之毒,我一定会有办法!”

    “夫君!”巽芳焦急唤道。欧阳少恭却已背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言。

    欧阳少恭负手而立,狂狷之色暴盛:“很遗憾,内人身体抱恙,我不便陪诸君戏玩了!百里屠苏,若你仍要苦苦挣扎,我便直接将你杀死,取到魂魄!余下人等,通通变做焦冥!”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四目相对,彼此间锋利的气芒对冲,发出嘶嘶厉吼。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魂兮归来,命定的相逢。千年之后,命运的转轮走到了终点,一切恩怨纠葛都将终结于此。

    百里屠苏身上渐渐有黑气溢出,暴戾之相乍现。他一仰头,聚起了两眸的赤色耀光。

    欧阳少恭冷笑:“很好,便请百里少侠让我见识一番凶剑焚寂的力量!”

    焚寂上的黑气奔行如走兽!

    “戮魂诀!”百里屠苏身形仿佛电光。

    煞气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想要夺路而出,蓬莱大殿被剑芒照得雪亮。

    可欧阳少恭只是如拂柳般挥手,他的身上光华微露,将交缠嘶吼的剑芒吸了过去。

    “少侠既是知音,不如听首曲子。”欧阳少恭翻掌,掌中以微光凝作七弦长琴,手指轻捻慢挑,七律历历,榣山遗韵。他以震音为线,震线为韧,刚迎上百里屠苏“戮魂诀”的剑气,又一扫弦,旧力未灭,新力又发,排山倒海般涌了过去。

    百里屠苏的剑煞都被这巨大的气浪所震慑,气浪席卷天地,在它的面前百里屠苏只是一片枯叶,只能覆手一转,以剑背抵挡这波音浪。音浪和焚寂接触的瞬间,焚寂发出近乎断裂的哀声。

    方兰生他们还在蓄势,却见百里屠苏狂暴的剑势被欧阳少恭随手化解,反击之力几乎掀翻了百里屠苏。

    “这便是欧阳少恭真正的力量?”每个人心下都惊怖不已。

    欧阳少恭微微点头:“百里屠苏,你的进境之快,实在远远超乎我想象,除去焚寂的邪力,你的体内还有其他几股力量交织,想必另有奇遇……不错,当真不错。”他目露睥睨之色,“然而,又有何用?!”

    他第三次拂弦,再起狂潮。

    前后相继的三排音浪撞在焚寂上,百里屠苏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生死之间不容犹疑,风晴雪、红玉、方兰生和襄铃同时出阵,夹攻欧阳少恭。

    巨镰自上而下,挟着女娲族的灵力袭来。“霜月葬天”,出手就是绝杀的招数。

    乱红飞暮,红玉的双剑上转动着影龙般的烈光。

    千狐幻影,襄铃的碧海青天扇幻化为成千上万。

    欧阳少恭并不招架,任那些凌厉的攻势落在自己身上,却未造成任何伤害。

    方兰生掌间佛珠推送,一道罡正肃杀的真气化为拳型攻去,尹千觞紧随着这一击挥出巨剑。

    本应致命的招数皆被欧阳少恭周身金芒收住,他轻蔑地望着诸人,任攻势如潮,他却似闲庭信步。

    “流霞归元……”红玉如有所悟,忽然大惊,“他竟有这般神功护体!”

    “不愧是上古剑灵,眼力不错。”欧阳少恭笑道,“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流霞归元,并无破解之法!”

    他长袖一震,光若长龙,向所有人呼啸而来。

    这时众人才明白百里屠苏刚才接下的一招是何等刚猛绝戾,他们没有焚寂为助,在这排山倒海之力中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连续几声闷哼,他们在同一刻被击倒在地。

    剑煞再动。

    百里屠苏靠着焚寂的煞气支撑,冲破了沧海龙吟的灼目白光。焚寂的剑光纷纷而落,变幻莫测,每一击都是致命的剑招。数百数千的剑招合于一处,每一斩的剑气都和前一斩的剑气叠加,硬撼欧阳少恭的流霞归元。

    天下什么剑招能够硬撼流霞归元?红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剑意里有很熟悉的影子……

    欧阳少恭竟被那狂暴的剑气逼得连退几步。

    “哼,紫胤真人的绝招吗?”欧阳少恭惊讶之后,复又冷笑。

    百里屠苏使出的,赫然是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虚剑”。仙家剑意,屠龙剑胆。

    当日在紫榕林外,紫胤真人给百里屠苏留下一本剑谱,其中记录了他毕生绝学。明明是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紫胤真人却终究舍不得任他将天赋浪费。作为师父的紫胤真人,和那个冷漠遗世的紫胤真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活了几百年,看穿了尘世,却还留着一丝尘世中的心意。

    百里屠苏知道这一战迟早会到来,他日日夜夜都在默记师尊的剑谱。习剑千日,只为斩出的一瞬间。

    欧阳少恭盛怒中振开大袖,金光沿着他的衣袍流动,水晶般的透明甲胄贴着他的身躯现形。

    一对金鹏巨翅舒展开来,他御风而起,俯仰天地!前一刻他还是凡人,这一刻他已经化身神祇;前一刻他还可以被称做“对手”,这一刻他已如山之高,如沧海般浩荡。

    人能伐山吗?人能斩海吗?如果不能,那么天地间也没有人能撼动此刻的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双翼舒展,金色威光笼罩了整座大殿,向着众人劈面压下,挟裹神威,压得众人无法呼吸。

    百里屠苏挺身挡在众人面前,再度振作剑煞,煞气结成茧一般的护壁,可道道金光穿过屏障,如同利刃刺穿绵纸,钻进他的身体里。这些暴烈的力量狂龙般游动在百里屠苏的脏腑间,他的气血翻涌如潮,脸色从血红变做铁青,忽而又苍白如纸。

    “苏苏!”风晴雪意识到欧阳少恭的金色威光中有什么不对。

    百里屠苏猛地挥手制止她,令她不可上前。他单膝缓缓跪地,片刻之后,周身的血脉鼓胀起来。随着一声爆响,鲜血四溅,血箭的威力竟然切入坚硬的石柱!百里屠苏胸前血脉炸裂,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威光凝结为虬龙。

    欧阳少恭是以气化龙,把真气灌入百里屠苏的身体,从内到外摧毁了煞气的保护。

    百里屠苏沉重地倒下,什么东西从他的怀中掉出,滚落到欧阳少恭的身前,色如一片干凝的墨迹。

    “苏苏!”风晴雪扑到他的身边。

    百里屠苏眼神暗淡,已经是垂死的征兆。

    欧阳少恭并未在意那墨迹似的东西,以神临般的姿态缓步上前:“请少侠再来比过!只是这一回,你怕不如方才那般好运了。”

    “少恭……不要!”巽芳苦苦哀求,“今时今日,还要造多少杀孽呢?”

    “就算是杀孽,也是最后的杀孽了。一切即将终结!”欧阳少恭浮于空中,露出那令人熟悉的、春风化雨般的笑,“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

    金色羽翼翻卷如凤首箜篌,他的招数夹着空灵之音,可这是催命的乐曲,铺天盖地的金色威光涌向百里屠苏。

    他恣意弹奏,心意融会于乐中。

    百里屠苏看着海潮般的威光,还要拼尽最后的力量挺身站起。一道冰蓝的屏障包围了他,风晴雪双臂画圆,灵力源源不断,凝聚出一道冰盾。

    威光与音潮连绵不绝,轰击在冰盾之上。风晴雪的灵力在欧阳少恭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冰盾瞬间龟裂。风晴雪一口鲜血吐在冰盾上,血丝在冰盾中蔓延。她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冰盾,泛红的巨盾重新焕发光辉。

    “幽都之血?”欧阳少恭赞叹道,“好!看你还有多少血来保护你心爱之人。”

    他恣意弹奏,琴声中龙吟虎啸,挥洒出的威光连续轰击在冰盾上,溅起的冰尘直涌上大殿顶部。

    风晴雪的手腕上崩出数道裂口,鲜血不断融入冰盾,这是以她本命元气凝聚成的防御,这盾崩溃的那一刻,她和百里屠苏都会死。

    欧阳少恭轻笑,金色威光中传出万剑震鸣的声音,金光凝聚成剑,成千上万,刺向血色的冰盾。

    “苏苏……”风晴雪轻声说。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桃花谷中盛开的桃花……

    然而巨剑斩破漫天威光而来,如此的浩荡,如此的倜傥,如醉后的一曲狂歌。它插在冰盾之前,切开了威光的潮水。

    “千觞兄妹情深,令人感动。”欧阳少恭大笑。

    尹千觞并不言语,只现身于巨剑之前,以剑遥指,带着风雷之势。

    欧阳少恭迈步于虚空中,眼前古琴仿佛化身为一柄金色的剑,无数闪着光芒的剑意猛然刺出,尹千觞顿时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欧阳少恭单凭剑意的威压,已经足够让他伤痕累累。随着欧阳少恭挥手,古琴音波荡出数里之遥,飞出大殿,斩切层云!

    那力量穿透了蓬莱大殿的基石,卷着无数飞石碎屑,斩向尹千觞。

    此情此景,尹千觞明白自己这些年疏于修行,比起当年在乌蒙灵谷对战欧阳少恭的时候已经远远不如。

    可是不能输,因为身后就是风晴雪。所有人,都有一个不能输的理由。

    哪怕是一个醉汉、一个赌徒,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巨剑迎着狂潮般的琴音重重斩下。

    “大哥!”风晴雪高呼。

    尹千觞已经没有力量阻挡欧阳少恭这一轮的进攻,所以他没有以剑封挡,而是剑斩狂潮。他只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为背后的二人斩开剑潮。

    三个影子同时出现在欧阳少恭背后。

    红玉的双剑如乱红飞暮,襄铃的羽扇振出火树银花,她们两人夹攻欧阳少恭的左右。真正的进攻则是在欧阳少恭正背后的方兰生,雷音伏魔!一百零八颗天罡如意珠,颗颗震动,万佛念诵,金刚伽蓝俱现,龙象长嘶。

    他们没有去救尹千觞,因为已经没有用。尹千觞用命换来的机会他们必须把握住,欧阳少恭背后正空门大开。

    “愚不可及,太过小看流霞归元!”欧阳少恭大笑,金色羽翼舒展到极致,千万翎羽自鸣,音潮席卷背后的三人。

    他将手中虚象古琴脱手掷出,在空中发出烈日般的光华。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了绝望。是的,无法战胜,他们以为的欧阳少恭,只不过是他一根小指的力量。流霞归元便是这样的防御,无懈可击!

    他们不可能破掉欧阳少恭的屏障,却已经要被摧枯拉朽地击倒了。

    没人能救他们了,他们……输了!

    澎湃的气浪把欧阳少恭面前那片墨迹似的东西卷了起来。看起来那么单薄的东西,在他的神威下如黑色蝴蝶般随时都会碎裂。它起伏着,就像蝴蝶飞在暴风雨中。欧阳少恭伸手想要拨开这碍眼的东西,但就在他的手指触及那东西时,一丝血线留在了空气中。

    疼……

    他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传来了疼痛,没有破绽的流霞归元,居然被这片单薄的东西切开了一道口子!

    细小的伤口在最后一瞬阻止了欧阳少恭的绝杀,但是残余的剑潮、威光和音浪仍旧将众人震退。鲜血四溅,风晴雪用身体托住了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尹千觞全身衣甲碎裂,鲜血横流。

    欧阳少恭震惊地举起那墨片,那是一片鳞,黑色的鳞片,上面满是云水般的翠纹。

    “悭……”他喃喃自语。

    那个名字,那个被尘封千年的名字正要从记忆之井中浮起,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太子长琴……”

    不对……他是欧阳少恭……

    可他也是太子长琴,能伤害太子长琴的东西,是记忆。

    累世以来,渡魂令他失去了太多记忆,以至有些东西,被渐渐遗忘。

    百里屠苏微微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太子长琴,你还记得吗……悭臾……这是它的龙鳞……”

    “悭臾……”

    不错,正是这个名字。

    欧阳少恭心中绞痛,记忆的深井中,黑龙盘旋升天。

    百里屠苏低声道:“……天界战龙悭臾,曾经榣山水湄边的一只水虺……去祖洲之时,见到一处与榣山风貌全然相同之地……悭臾……就在那儿沉睡。它的寿数已经快要行到尽头……却依然记挂自己的挚友……太子长琴…………不是我……是你……”

    “……水虺……悭臾……”欧阳少恭喃喃。

    “少恭……你怎么了?”巽芳不安地问。

    “……祝融……不周山……天柱倾塌……”

    欧阳少恭默念着这些字眼,眼神迷离。

    恍惚间回到了高山之畔,他是那么惬意悠闲,对着幽谷深潭抚琴,身边水虺是他的知音。

    可他却要离开了。

    “悭臾……父亲已决意随伏羲大人前往天上,我定然只有同去。初建天庭,诸事未定,想必众神皆会忙碌许久,如此一来,未知何时才能重返榣山……”

    悭臾怅然若失,旋即却说:“太子长琴,待你空下来的时候,再来榣山找我玩儿,还有几百日,我便能化蛟了。”

    太子长琴遗憾道:“听闻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可惜这一回我却无缘亲眼一见。你胸中既有大志,本不该埋没,愿勤加修行,早日得偿所愿。”

    悭臾应道:“一定会的,等我修成应龙,呼风唤雨当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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