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卞公道:“你前日说这尊佛熔化不得,今可当堂熔与我看。”容三依命,就堂安炉举火,熔将起来。真个奇怪,恁你怎样烧他,只是分毫不动。卞公见了,咄咄称奇,吩咐不消熔化了,且放过一边。因对容三道:“佛便在此了,只是吉福尚未拿获。据你招称是吉福指使,又被他分了一半银子去,如今没有对证,难以定案。”容三未及回言,只听得府门外高声叫屈,卞公喝问是谁?快拿进来。一霎时,公差押着两个人来跪于堂下,二人未及禀事,只见容三指着内中人连声喊道:“这个就是吉福。”原来吉福一向逃往虞城县,与陶良夫妇同住,改了姓名,投充了本县差役。后竟自恃衙门情熟,白占了陶良的妻子,赶逐陶良出去。陶良怀恨,料道在本县告他不过,等他奉差出外,在府城外伺候着了他,结扭到府前来叫喊。当下卞公先推问偷佛一事,吉福一口招承。陶良又首他目下强占妻子,前日放他逃走,指引他妻子将假人命诈害主人,又拐去租米若干,种种罪状。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也问边远充军。陶良昔日同谋,今方出首,也打二十,问了徒罪。其妻官卖。容三罚役已久,只杖二十,免罪释放。吉福去充军,未到半路,棒疮发作,呜呼死了。此亦是欺主之报。有一篇劝诫家奴的歌儿说得好:
靠人家的,心肠休变。试问你头顶谁的屋?口吃谁的饭?主人自去纳房税,完田粮,你只白白地住,白白地啖,还要时常嗟怨。怨道没什么摸,没什么赚,独不思“消灾经”也须念一念。怎的为公便懒,为私便健。有等没良心的,贪求无厌。投了兴头的乡宦,便私扎囤,私诈人,十分大胆。假告示儿佥惯,假图书儿用惯,到得事发难瞒,拚着一顿板,再去过别船。若还靠了膏粱子弟,市井富翁,又看他不上眼,公然背叛。管店的将货物偷,管当的把金珠换,管田的落租米,管屋的漏房钱,买办的无实价,收债的开虚欠。成交易,后手多,送人情,抽一半。及至主人有难,并不肯效些肝胆,反去做国贼,替别人通线,趁匆忙把资财诓骗。直待骨髓吸干,方才树倒猢狲散。不知主人与你有什冤仇,这般样将他谋算?如此伤天理,总为着贪,岂知头上那亮亮的难遮掩。几曾见会竞钱的大叔发迹了多年?几曾见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灾患?倒不如守着老实,学司马的家奴,万古流传;行着好心,似阿季般义气,千秋称叹。
闲话休提。且说卞公既发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即令人请了这尊渗金铜佛,亲自打轿,送到隆兴寺里来供养。此时隆兴寺里,只有静修和尚做住持,那讲经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因有人说他与尼姑五空有染,五空产病而死,惠普惧罪,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正是:
本谓五空空五蕴,谁知一孕竟难空。
只因惠普慈悲普,却令尼姑沐惠风。
当下卞公到了寺中,静修出来接见了。卞公指着那尊铜佛,对静修道:“这尊佛熔化不得,想佛家有灵,要借此感化朝廷。今可权供在此,待我具疏奏闻,候旨定夺。”静修合掌禀道:“相公不消题疏。既有圣旨毁佛铸钱,那佛像本是幻形,岂有销熔不得之理,待贫僧熔与相公看。”卞公听说,将信将疑,即命左右安置炉火,看静修熔佛。静修令侍者将这尊佛放入炉内,一面举火,一面合掌宣偈道:
佛本虚无,何有色相?假金固是假形,真金岂是真像?咄!真真假假累翻多,从此捐除空碍障。
静修宣偈方毕,只见那铜佛登时熔化已尽。卞公十分叹诧,因问道:“请问吾师,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今日便熔了?”静修道:“向因真假未明,故留以为质。今日真假既明,不必更留形迹矣。”卞公点头称善。便教将熔下来的铜付钱局应用,内中金子给还原主纪衍祚。吩咐毕,即打轿回衙。衍祚要将这金子舍与静修,静修辞谢道:“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你只把这金去做些好事,便胜如舍与老僧了。大凡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只因你将金铸佛,生出无数葛藤。自今以后,须知佛在心头,不必着相。”衍祚再拜领教。回到家中,果然把这金子去做了许多好事。后来纪望洪遇赦而归,抱病身故,衍祚收埋了他的骸骨。又养老了侄妇陈氏。还郎姻之后,连生二子,衍祚将一子承继在望洪名下,使哥哥纪衍祀的宗祧不至断绝。毕思恒亦将自己一子承继与嫂嫂单氏,报她不从乱命,一片贞心。又教单氏迎养陈仁甫于家中,终其天年。自此纪衍祚、毕思恒两家,俱各子孙繁盛,亦有贵显者,此是后话。当时好事的,单把辨人辨佛之事,编成几句道:
于水验人,于火验佛。验佛验金,验人验血。验血不分,验金不灭。佛有三尊,子唯一孽。究竟幻形,化在转睫。存不终存,合岂终合。人相我相,总为虚设。众生寿者,镜花水月。奈何世人,迷而不达。
看官听说:人有定形,佛无定相。形是无形,无相是相。认起真来,假难混真;看得假时,真亦是假。试看讼假儿,盗假儿,卖假儿,买假儿,弃假儿,与夫铸金佛,怨金佛,偷金佛,换金佛,首金佛,如是种种,总为贪心所使。究竟妒妾之妻,欺夫之妾,灭叔之侄,弃弟之兄,背主之奴,以至忽是忽非之干爷,忽亲忽疏之远族,倚势取财之贵客,趋炎行诈之富翁,不守清规之僧尼,同谋分贿之佃户工匠,枉使贪心,有何用处?不若不贪的倒得便宜。诗云:“大风有遂,贪人败类。”故这段话文,名之曰《醒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