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
今天,北平人可已顾不得扬头看一看天,那飞舞着的小燕与蜻蜓的天;饥饿的黑影遮住了人们的眼。
韵梅,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决定自己去领粮。她知道从此以后,好的日子过去了,眼前的是苦难与饥荒。她须咬起牙来,不慌不忙的,不大惊小怪的,尽到她的责任。
韵梅给大家打点了早饭,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脸,换上件干净的蓝布衫,把粮证用小手绢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韵梅以为一定不会迟到。而且,取粮的地方正是祁家向来买粮的老义顺;那么,她想,即使稍迟一点,也总有点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明知无用,她还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边。老义顺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明白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忘了早来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带来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妇人拿着小伞。
在她初到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立着,即使彼此交谈,也都是轻轻的嘀咕,不敢高声。人群外,有十来个巡警维持秩序,其中有两三个是拿着皮鞭的。
及至立久了,太阳越来越强,阴影越来越小,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渐渐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从头至尾的成了一列走动着的火车,到处都乱响。
韵梅有点发慌,唯恐出一点什么乱子;她没有出头露面在街上乱挤乱闹的习惯。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她又改了念头。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弄回粮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须留神,可是不要害怕!她把小手绢从腕上解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而后把它紧紧的握在手中。
她看见了白巡长,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长的能干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出乱子。她点了点头,他走了过来:“祁太太,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呢?”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笑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发粮啊?白巡长!”
“昨天夜里才发下粮来,铺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会儿,就可以发给大家了。”白巡长虽然是对她说话,可是旁人自然也会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粮的消息。白巡长的有镇定力的话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穷人开玩笑!”太阳更热了,晒得每个人的头上都出粘糊糊的,带着点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肚子空虚的开始发晕;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规矩的韵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脚!这不是领粮,而是来受毒刑!可是,谁也不敢公然的喊出来:“打倒日本!”
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韵梅离开行列,用力欠脚,才看明白:粮店的大门旁,新挖了一个不大的洞儿,挡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已开了半边。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着,晃动。
皮鞭响了。嗖——啪!嗖——啪!韵梅的腿似乎不能动,虽然她想极快的跑开。前面的人都在乱冲,乱躲,乱喊;她像裹在了一阵狂风里,一切都在动荡,而她迈不开脚。“无论如何,我必须拿到粮食!”她忽然听见自己这样说。于是,她的腿上来了新的力气,勇敢的立在那里,好像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见了一切。皮鞭的梢头撩着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觉得世界已变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没能蹲下;她想走开,而不能动。
“祁太太!”过了一会儿,她恍惚的听见了这个声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伤的眼睁开了一点,只看见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经意识到那必是白巡长。还捂着眼,她摇了摇头。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须拿到粮食!
“把口袋,钱,粮票,都给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长几乎像抢夺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过去。“你能走吗?”
韵梅已觉出脸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点了点头。还捂着眼,她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门口,她的腿反倒软起来,一下子坐在了阶石上。把手拿下来,她看见了自己的血。这时候,热汗杀得她的伤口生疼,像撒上了一些细盐。一咬牙,她立起来,走进院中。
小顺儿与妞子正在南墙根玩耍,见妈妈进来,他们飞跑过来:“妈妈!”可是,紧跟着,他们的嗓音变了:“妈——”而后又喊:“太爷爷!奶奶!快来!”
一家大小把她包围住。她捂着眼,忍着疼,说:“不要紧!不要紧!”
天佑太太教韵梅赶快去洗一洗伤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创药。两个孩子不肯离开妈妈,跟出来跟进去的随着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气,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说:“妈流血,妈疼哟!”
洗了洗,韵梅发现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块,幸而没有伤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点药以后,她简单的告诉大家:“有人乱挤乱闹,巡警们抡开了皮鞭,我受了点误伤!”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为是减少老人们的担心。她知道她还须再去领粮,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关切她。
她的伤口疼起来,可是还要去给大家作午饭。天佑太太拦住她,而自己下了厨房。祁老人力逼着孙媳去躺下休息,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韵梅眯了个小盹儿,赶紧爬了起来。对着镜子,她看到脸上已有点发肿。愣了一会儿,她反倒觉得痛快了:“以后我就晓得怎么留神,怎么见机而作了!一次生,两次熟!”她告诉自己。
白巡长给送来粮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样子也就有四五斤。
天佑太太与儿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点粮食倒在了一个大绿瓦盆中。她们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去请老太爷来鉴定。
老人立着,看了会儿,摇了摇头。哈着腰,用手摸了摸,摇了摇头。他蹲下去,连摸带看,又摇了摇头。活了七十多岁,他没看见过这样的粮食。
盆中是各种颜色合成的一种又像茶叶末子,又像受了潮湿的药面子的东西。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细看,有的东西像玉米棒子,一块一块的,虽然经过了磨碾,而拒绝成为粉末。有的虽然也是碎块块,可是颜色深绿,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饼渣子。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断定那是高粱壳儿。有的……老人不愿再细看。够了,有豆饼渣滓这一项就够了;人已变成了猪!他闻了闻,这黑绿的东西不单连谷糠的香味也没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涩又臭,像由老鼠洞挖出来的!老人的手颤起来。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来,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言未发。
韵梅决定试一试这古怪的面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么来——饺子?面条?还是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