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机密之事,于是穿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
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允过,决不泄露她身分。”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允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但她年纪小,世事多变,终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店。
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夺铁箱时乱战、在南京、在衢州静岩、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
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只盘子,装着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这个姑娘当真美之极矣,美得不像是人!你说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既违良心,她也不信,只得笑道:“不像是人,像女鬼吗?”青青道:“你心里明明想说她像仙女,偏又不说。”袁承志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有些着恼,问:“到那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捉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须得探个明白。
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正要窃听,房门推开,有人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
袁承志和青青站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都是阿九的从人。九人一一越墙而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子很有古怪。”袁承志也感奇怪,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
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出市镇行得里许,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打开,放了九人进去。
袁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去,见房中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入房,向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廷侍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
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卫的,那么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了。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什么的,怎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俯身走去。黑暗中有人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什么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人。”
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这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当年胡老三就是奉安大人之命来捉小慧的。”
袁崇焕评传
在距离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区之中,过去三百多年内出了两位与中国历史有重大关系的人物。最重要的当然是出生于广东中山县(原名香山)的孙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于广东东莞县的袁崇焕。[1]
我在阅读袁崇焕所写的奏章、所作的诗句、以及与他有关的史料之时,时时觉得似乎是在读古希腊剧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剧。袁崇焕真像是一位古希腊的悲剧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敌人作战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烈的狠劲,在当时猥琐委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显得突出。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焕”,是火光,是明亮显赫、光采辉煌;“素”是直率的质朴,是自然的本性;“自如”,是不受羁绊,任意所之。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挥洒自如的作风,的确是人如其名。这样的性格,和他所生长的那不幸的时代构成了强烈的矛盾冲突。古希腊英雄拚命挣扎奋斗,终于敌不过命运的力量而垮了下来。打击袁崇焕的不是命运,而是时势。虽然,时势也就是命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像希腊史诗与悲剧中那些英雄们一样,他轰轰烈烈的战斗了,但每一场战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