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田师竟然让自己回到了起点上去,这倒有些难以捉摸了。瞬见站到起点,途中的时间好似还不够做足心理准备,不等站定,身后传来田师的声音:“回身。”于是,东方宇回过身来。不等看清,心里的疑惑便立时被冲开,只见田师双臂张开,悬空伸直于肩齐,双目合闭,表情安详地站在第六点上——这就是第三十个靶身。全场一片愕然。东方宇瞬间愣住不动,不等他踌躇间,田师柔和而又认真地声音传来:“出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方宇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些眼神是那么得迫切,那么得炙热,那么得应该令他心满意足。可是他没有选择接受这些热切的关注,他把手上剩下的三枚飞器尽数散落在地上,就像万分绝望的人的眼泪一般滑下面颊,从手指间滴落下来。
田师慢慢放下了双手,然后又缓缓地走了过来,走到做默哀状的东方宇身前。武生们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心里不解,为什么现在田师的脸上会有些许的仁慈,直到他开口说话,人们才得以肯定,那的确是仁慈。
“怎么不出手了?”东方宇依旧低头不语,现在倒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了。“抬起头来。”田师命令道。东方宇便听话地抬起头来。人们看到那并不是一张自责羞愧的脸,而是一脸的颓废、挫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到底想到了什么,以至于现在是这等神情。
于是人们只好把他解读为异样的倔强。东方宇用他的“倔强”面对着慈祥的田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接着,田师便笑了,东方宇也就跟着笑了,而武生们则全然愣傻了。
钟声传来,所有人用着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东方宇独自在收拾着,一趟接一趟地抱着人身靶往兵器库窜去。他的跟班几次三番的想上前帮他,可总是被他那凶狠狠的眼神吓退回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后来更加令大家不解的事也相继发生了,没过多久,人们才意识到,东方宇早就是田师的飞器助教了。
这时,武生们早已奔赴伙食堂就餐,训术场上就只剩下东方宇那两人。这顿午饭有人吃得毫无味道,就像饭菜里少了盐似的,总觉得失去了该有的滋味。而有的人却吃得异常得畅快,好似这是一顿庆功酒宴。别人不说,只那黄搏就应该有些欢快的感觉吧。虽然从那神情上来看并不那么明显。只是那肆意乱转的两只眼睛出卖了他的内心。当然,随意地察看四周的人是没什么的,不过很难有人知道,这就是现在的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因“仇人”造报而得来的欢愉时,最“明显”的方式了。他就那样捕捉着能捕捉到的脸色,一是想确认一下到底他们是否跟自己一样,内心也是一片喜悦的;二是在忌惮自己的“偷欢”被人捕捉去了,生怕因此会遭到“报复”。
人群中,黄搏看得最多的几个人,莫过于几个女孩了。尤其是安玫。他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想看到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笑脸也好,那样他便会毅然决然地将安玫划归在自己的“阵营”当中去。只是,他并没能如愿,因为安玫她们只是觉得今天的饭菜真的很像少了盐。
走出伙食堂,黄搏低头冲前走着,一脸的心事。这顿饭是吃得太快了,而比他更快的人是那几个女孩。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回夜息房,却是冲讲武堂走去,而他也是准备回讲武堂的。走在几个女孩身后,心里异样难耐,觉得自己像是在尾随一般。正欲加速赶超过去之时,前方却走来了东方宇跟他的随从,于是便又放弃了超越过去的想法,他不想多生事端。倘若急切地当头出现在东方宇面前,多半是会让对方误解为是在讥讽他——看我都吃完了,你才往这儿赶,活该!即使心里是想让对方觉察到内心的“优胜感”,只是哪有“一马当先”的勇气呢。
不想,女孩们却跟东方宇一同停了下来,黄搏知道他们要交谈了,这由不得他不感兴趣,于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独自行走的样子,而脚下的速度却在尽可能地放慢着。
首先是伊雪的声音传来:“啧啧,瞧你这样子,真不知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了。”不等东方宇开口作答,一旁的安玫赶忙狠狠地瞪了伊雪一眼,又对东方宇善意的笑了笑圆场道:“别理她,她就这样的性子。”东方宇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那笑不只是在自嘲,还是在为伊雪的调侃。“哦,对了,我真想认识一下你身后那位兄弟,真够仗义!”伊雪说着朝东方宇身后看了看接着道,“你都这么丢脸了,还在一旁挺你。”
这时,黄搏不情愿的身影从一旁掠过,不知作何回答的东方宇随即侧脸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苦笑也相继没有了。黄搏余光扫到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得抬眼看了过去。那是一双复杂的眼神,不过其中的怒色倒是被他完全捕捉到了,心情便在“偷听”的基础上越发忐忑起来。而至于那怒色是不是针对自己的,他倒难以判断了。毕竟他自觉这一小段路已表现得再自然不过了,不过这也难以说明那怒色是跟自己无关的。他心下一阵荒乱,当即低下眼帘,急忙冲前走去。那“急忙”多少也是在刻意地表现,那是一种示弱般地讨好,好让东方宇觉得自己仍旧是怕他的。
转过脸来的东方宇果然脸上复苏了几分豪气,语气中是尽量遏制后的平和:“他叫任萧,我给起的。家父收养的义子。”“哦,”伊雪意味深长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要那么趴在地上,万一失手射伤兄弟,可就更糗大了,不过倒真算你厉害。”“呵呵,献丑了。”安玫在一旁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笑,虽然知道他们没有人会较真儿的,可还是要扮演好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她心里明白伊雪这番不见外的调侃不全是本性使然,飞器在她心目中是占据重要位置的,不论此番东方宇有多么丢人,可这堂飞器实训课上,他还是最出彩的人。
“行了,勇士还是快去吃饭吧,去晚了可没得吃了。”伊雪装出长辈似的神态说道。东方宇脸上露出笑容,与每个女孩对视了一眼后说道:“好,回头再聊。”说完便神采不变地走远了。
“你就不能对人家和善一点儿吗?安玫随意嗔怨道。“怎么,你心疼了?”“你……”安玫顿时语塞,片刻的无奈后接着道:“前番不是对人家印象不错嘛,如今怎么那么不留情面,我还盼着你们能花好月圆呢。”“得了吧,他想跟谁赏花看月,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安玫听出了语气里的丝丝异样,意识到是不能再与她针锋相对了,不然所有的矛头都会到自个儿身上来。”于是岔开话题道:“瞧把你能的,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众人随即又停下脚步,玉兰花说道:“我想回讲武堂去,不能再不思进取了,看看他们每个人都很厉害的样子,再不努力就看不到希望了。”“可讲武堂里有什么呢?一堆兵器谱,要么稀松平常,要么高深莫测。”周冰然茫然地问道。伊雪倒是一本正经道:“下午还有课吗?”“第三堂没有,第四堂是画术。”安玫答道。“不是说让我们自己选吗?怎么就上画术了呢?”“大概也不是教咱们画山水风景的,多半是画功法术谱。”“那还是回讲武堂吧,要不也就回夜息房了,我才不愿意看那些老女人们的脸色呢!”其他几个女孩听了这话,纷纷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也就跟着朝前走去了。
几人快要走到讲武堂门口之时,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迎面走了过来。那人身后背着行囊,手里提着一条长枪,满面愁容地迎面走来。女孩们的眼神尽皆在那人身上,心想这人为何是这等神态,见他是从自家讲武堂里出来的,那必定是一大队的了,可就是记不得眼前这张脸是在什么时候在脑海中留下过印象的。与之交汇之时,那人并没有抬头看她们,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就那么闪身走了过去,可女孩们总觉得那人是在看着自己的。
伊雪当先一脚跨进门去,心思还在那人身上,并没有留心门里,当意识到有人冲自己冲来之时,本能地向一旁一闪身,这才幸免与来人撞在一起。当看清是黄搏后,伊雪嘴上便没了情面:“哎!看着点嘛,亏着我这敏捷的身手,不然撞坏了怎么办?”这话多半是在戏耍黄搏,心里断定他是个木讷憨厚的性子,不会跟自己急的。果然,黄搏收定好惶急的身形,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几张如花似玉的面孔,顿时心头羞惭之情泛滥难表,只好嘴里不住地道歉,脸上挂满了歉疚以及认错的傻笑。
虽然是跟如今的同桌起了事端,不过黄搏的眼神却多半在门外的安玫身上,他想知道此番的莽撞,有没有使她有所厌烦。当然这样的心态是对所有人的,只是安玫却成了他心目中最看重的那个,此刻唯恐不诚的歉意,也多半是道给安玫看的。
“你这是着什么急呀,没吃饭吗?”伊雪继续蹂躏道。“哦,不不,不是,实在不好意思,是……有点儿急事……”“有急事那就快去忙吧,还站在这里干嘛,还需要我们帮忙啊?”到了这句话上,黄搏的脾气终于被勾起了些,可已经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了,也就只好继续延续下去,立刻说道:“是是,哦……好,不好意思哈。”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去,朝远处去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急急忙忙地赶着去投胎嘛!”女孩们进屋后伊雪没好气儿地说着。屋里别无他人,这倒是解放了女孩们的嘴巴,老大守平接茬儿说道:“刚才的那个人好像是要走了吧。”“走了?”“对呀,好像是要退出吧。”众人为之一惊,玉兰花赶忙问道:“那为什么要退出呀?”守平便卖关子道:“你们不记得了吗?那人好像就是被咱们武师‘玩弄于鼓掌中’的那位……”另外几人随即做出了恍然大悟状。“至于嘛,谁又不是呢!”伊雪看了看早已坐在位子上的安玫后,知道她早已明了此事,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见伊雪安玫在自己位子上坐定,其余几个女孩便围坐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且说那黄搏从讲武堂出来,一路上满心都是方才几个女孩的神情,虽然脚下的急切不是因为她们,可越发得急切,却是能缓解心绪上因为她们而滋生出来的那份焦虑。方才来至讲武堂,见只有一个人在收拾东西,好似要回家一般,便当即想起了自己也要回家之事,这才慌慌张张地在那人之后收拾停当,欲夺门而出之时才发生了“相撞”之事。他之所以要急切地回家,是因为他意识到下午还有课,自己必须在上课之前赶回来。路程上他是没有过多担心的,他焦虑的是家中母亲能否给他二两银子的训教费。
为了能有过多的时间来与母亲交涉,他用出了最快的速度来,行经那条对他来讲永远都显阔绰的大道,中途折转来到洛水县城的北城门口时,不免被守城的兵士好不“调教”了一番。飞奔在通往村落的乡间土路上,他觉得眼前熟悉的景色使自己舒缓了些,不过那并不能令他放慢脚下的速度。
良久,黄搏终于回到了村庄,心绪也越渐忐忑起来。走在村里熟悉的小道上,来往零散地走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黄搏并不想见到那些面孔,更怕他们与自己搭话,至于需要他主动问好的人,他还是会强求自己开口问安的,不过,他更愿意低着头与所有人擦肩而过。
不多时便来到了自家门口。那是两扇破旧的木门,门上除了可以看出的“破旧”两个字,便是些难以明晰的涂鸦,那是黄搏儿时的杰作,后来也就不在那上面涂画了,因为已再没有可供他信手涂鸦的地方了。此时那两扇门是关着的,不过他知道家里是有人的,他站在门前茫然地看了会儿那两扇门后,便迈着即沉重又乏累的双腿推门进去了。
“娘,娘?”黄搏边往里走边小声叫道。此时正在偏间小屋内烧水做饭的黄母听得叫声却并没有应答,只是自顾自地忙着手里的活儿。黄搏见没有应答,料知此番必会纠缠一番了,于是心里也就越发得没有着落地惊慌起来了。寻得母亲所在,只得冲小屋而去。木木地站在小屋门口,又叫了一声娘,而黄母还是没有应答。虽然没能看到母亲的一整张面孔,不过从那时不时来回辗转的侧脸上,还是不出意料地捕捉到了那份异样。那该是不怒自威,还是强忍怒火,他是难以辨得清了,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今天能要出训教费来是难了。
终于,在自己默不作声地恭候下,黄母还是开口了:“怎么还知道回来啊!不是丢人现眼去了吗?”黄搏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其实此时他的心里是有所舒展的,比起沉默不言,厉言讽语倒是好得多。又是片刻的沉默,黄母见黄搏不答话,心里的怒火总算是隐忍不住,语气更加怒不可遏地说:“怎么哑巴了,又回来干什么!”黄搏只得开口回道:“……那……训武院要交训教费……”黄母登时停下手上的活计,狠狠地瞪了黄搏两眼后,边恢复手上的动作,边厉声喝道:“要钱就知道回来了?没有!我没钱,爱找谁就找谁去!别来找我要!”
这样的结果还是来了,黄搏万般失落无处安放,只顾着低着头自怜自哀着,他也只能是这样了,用沉默来无力地对抗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