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此间唯剩一个总角孩童倚着莲花壁,眼神不定地看着手中之枪的银尖。
洪荒万物最初化形的样子,就是他们内心本真的影射,譬如罗睺便是稚子的样貌,稚子赤诚无伪,也是最无知无觉的恶;譬如通天便定格在他前世十七岁、琴道初成意气风发,游历于盛世长安的年岁——世事已成灰,心头血犹热。罗睺自然也可以化出成年的模样,只不过他发现用最初的样貌偷摸做坏事更不容易惹人眼,也就喜滋滋地继续扯着脸皮卖着萌。
罗睺如此出身,注定会挑起天地杀劫。稚子无所知、无所畏、亦不觉这世间有何值得留念不去、珍惜宝重的美好之物。
他可着劲儿作死,连着自己、带着一路所遇诸人诸事,一起作,发现自己作不死,更是往死里作。
然后罗睺遇到了通天。
魔物最擅蛊惑人心,籍着旁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趁虚而入,而罗睺在通天心中所看见的暗色与疏漏,并不比别人少,但魔就是毫无机会。
魔祖罗睺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陌生的情感,并非洪荒众生对于天道的敬畏,对于自己生命一切活着的执念、又或者是对于这苍莽天地的眷恋。那些都太过粗粝,但是通天心里这些更为细腻厚重的,他又看不懂。
通天原本曾投生人族,生于大唐开元天宝年间,长于秦岭青岩,这片汇聚天下诸般风流雅士的桃源仙境,最好的升平岁月里他看遍天下诸般美好繁盛,什么样的繁华他没有见识过,而这些又一一在狼骑兵燹之中湮没焚毁,什么样的患难流离,他未曾目睹过呢?
若一切会再发生,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百代更替,方才打磨成了所谓“人世间”。人族虽卑弱,百年寿数中所经历种种,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如浮光掠去,朝露泡影,却是现在这些一呼一吸都亘古经年、长生久视不纪年的洪荒生灵所未可尽见的。
换句话就是,通天脑洞很大,且十分清奇。别的不说,单论这个,傲视洪荒众生,只有他把别人带沟里的份,没有被别人十分初级拙劣的手段带走的道理。
罗睺虽仍热衷于制造事端,几乎如同一呼一吸般成为他的本能,但私心里来说,他现在有点不是很想把自己也一并赔在里面了。前面就说过,罗睺秉天地杀劫而生,对于未来种种走向,有一种模糊的命定的预感,其中也有一气道人——虽未曾见,却知彼此为平生大敌。
然而魔怎会信命?
是以当他发现了通天对一气道人的莫名抵触之后,就选择把玉碟交予对方。他知道造化玉碟所载该是何物,也知道它对于一气悟道的意义,于是起意要让它转化为通天与一气结下的一份因果、而不是由自己来同一气结一份注定会消磨干净的。一气道人根本无可能拒绝这份因果所附带的厚礼,那么所有的一切,就从此有了拐弯的可能。魔又怎么可能为人作嫁呢?他给出玉碟,一是为了让通天用来作筹码改换他和日后道祖之间的既定地位,也是为了给自己在迈入死局之前博取一线生机。
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不过罗睺却很是期待通天会用什么来偿还他俩之间的因果结。
……
一气道人着一身青衣,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阴星冰冷的光辉,就连他结束于冠的墨发看起来都带有通彻透明之感。通天能觉察出他周身环绕着平正的混元气息,亲切之余漫无目的地瞎琢磨,或许一气这个名字,本来就昭示了对方的本源所在呢?
凭心而言,一气道人周身气息再亲切,再与出同源,通天也不乐意与他多谈。对自己认知上陌生的人怀有着十分熟稔的情感,这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他并不了解也不深知一气道人秉性如何,先前两者也从无相处,他若放任情感而作为,保不齐会有单就情感无法料及的糟糕结果出现……且更多的,他亦不愿改认师门。
退一万步说,或许一气想收他为徒,也会是个好师父,但他满心不愿,又复何言。
种种纷杂起伏的情绪里,有一撮隐秘的不甘携着郁气冒了头,顺着本心强烈抗拒的意愿,将其余的情绪纷纷压下了,连通天自己也未觉察它的出现,先前又隐埋在这股情感哪个死角之处。
——往后细细回想,他就会发觉自己对一气道人的种种情绪,同对苏雨鸾的并不十分相似,不过此情此境之下,并无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想罢了。
……
通天却并无多叙的*,施施然拱手一礼作别,转身叩了叩莲台,很快被罗睺放了进去,好像重演了先前的场景。
而一气道人依然负手立在原处,若有所思,许久方才离去。
待弑神枪祭炼完毕,通天便与罗睺分道扬镳,罗睺继续向西方行去,而通天则踏上返程,赶往昆仑——伏羲曾为他算出的、一气复又若有深意提醒于他的,所谓机缘所在之地。
百年之期,转眼便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