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除了一个人。
对于高凡来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一个是他最崇拜的男人,一个是他最迷恋的女人。
那年火车票还没实名制,白老师带着卡门坐火车回了新疆老家。他们到了北疆准噶尔盆地,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那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盛夏的月夜,卡门与老师野合,茂盛的向日葵茎秆和花叶,遮挡住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好像张艺谋最爱拍的男女主角。
不曾想到,竟有一个人悄悄跟踪,从台湾海峡边上千里追寻到天山脚下。高凡带着一把尖刀,在黑夜的向日葵田野,从背后杀死了自己的男神。
年轻老师旺盛的鲜血,溅满卡门的脸,整个人在她身上抽搐到断气。
最初的慌张过后,她居然十分镇定,为了保住性命,将白老师的尸体推开,没有丝毫反抗,将自己完完整整送给了凶手。
十八岁的卡门,从未直视过他的眼睛,而是望向清澈的新月。高凡的初夜就是在这片向日葵田野被夺去的。完事之后,卡门并没有多看白老师一眼,只幽怨地叹息一句,“我像小龙女遇到了尹志平……”纵然是七月,新疆的凌晨依然有些寒冷,高凡一言不发地抱紧卡门,就当作是最后一次。他也看着黑夜,整个宇宙布满熠熠的星光。天亮了,晨曦照亮田野,向日葵金黄金黄的,如同波浪起伏翻滚。空中盘旋着一只乌鸦,它正在召唤伙伴们,快来享用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
高凡在监狱等待宣判的时候,有人整理了他留下的所有的画。小部分画的是卡门,但更多的则是长寿公园。其中有一幅画,在公园的西南角落,长寿路与西康路口,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钟楼。完全是想象中、中世纪哥特式的,如同大教堂高耸入云,超过周围所有的建筑。笼罩钟楼的光线都在旋转,最顶端的钟面也是扭曲的,产生时针正在转动的错觉。而在钟楼顶上的天空,星星与月亮同辉,绝对是另一个世界。
听说这幅画后来被拍卖出了七百万的价格,被一位日本的神秘买家收购。
除了这些东西,高凡还留下一个信封,警察打开发现,原来是一簇女人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乌鸦羽毛似的,光可鉴人,仿佛还在卡门的头皮上生长,永生不死。
一切结束之后,叶萧带我去过一次被查封的夜总会。在凶杀案的第一现场,卡门被杀的密室里,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早已变作幽灵,恐怕怨不得别人,怪只怪她编了个谎话,说在画廊卖了七万元,真相是她强行卖给了这里的主人——这才是她送命的理由吧!虽然高凡直到宣判都没说出来。
我看着墙上的画足足一刻钟。卡门躺在黑夜的向日葵丛中,眼眉低垂,不知是否在梦中。枝叶与花朵遮盖私处,坦荡的胴体撩人,长发如同乌鸦羽翅,扭曲着似要飞上苍穹。而在画面上方二分之一的空间,却是凡·高无尽旋转的星空。
10
我把电脑桌面改成了凡·高的《星空》。
一个人在恋爱之前与恋爱之后的区别,正好像一盏还没有点着的灯与一盏点着的灯之间的区别一样。现在灯已经摆在那里,而且是一盏好灯,而且也发光了。
依然摘自文森特·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
凡·高是在麦田里开枪自杀的,死前几天刚在同一片麦田里,完成了那幅《麦田群鸦》。凡·高是在提奥的怀里死去的,但提奥也只比凡·高多活了六个月。
高凡十八岁那年,发生过三件大事,除了没考上美术学院,卡门跟着美术老师私奔,还有那桩震惊全城的火灾。
大火从子夜烧起,烈焰滚滚了漫长的一夜。清早六点,天蒙蒙亮。人们在破砖烂瓦间寻觅幸存者,高凡呼喊着某个名字。废墟上的焦土瓦砾,只剩一点火星,就像一盏灯。
他看到了她。荒地上的玫瑰,完好无损,睡裙只烧焦了蕾丝边,乌鸦般的黑发被潮湿的晨风吹起,带着烫头发的气味。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不可名状的目光,长满危险的花刺。
男孩看见野玫瑰。
(本文引用的凡·高的书信,均出自《亲爱的提奥》,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