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一直渴盼着阿珩的谅解,可真到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却没有一丝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浓重的悲哀。
青阳和他都曾试图保护着阿珩,让阿珩不要变成他们,可阿珩最终还是变成了他们。青阳如果还活着,看到阿珩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号令千军万马厮杀,不知道该有多心痛。
他们护佑着天下,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护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浓浓的疲惫,垂目看着少昊的手,“放手吧,我虽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间也永不可能回到过去,正因为我已真正理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们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轩辕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开帘子,飘然离去。
深夜,除了戍营的士兵,众人都在安睡。
阿珩带着阿獙勘查着地形,山坡上有几座废弃的民居,主人也许已经死于战火,也许逃往了别处,田园一片荒芜。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树,一树繁花开得分外妖娆,种桃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桃花却依旧与春风共舞。
原来不知不觉中,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冀州离百黎不远,想来百黎的桃花也应该开了,不知道是否依旧那么绚烂。
阿珩突然起意,对阿獙说:“我们去百黎。”
整个寨子冷冷清清,偶尔看到几个盛装的少女,也没有去参加桃花节,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楼上。
阿珩走进山谷,满山满坡开满了桃花,山谷中却没有了唱歌的人。
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里去了?他们不是应该围在篝火边用山歌来求欢吗?
忽而有歌声传来,阿珩闻声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灯光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了望月窗妹妹子空把眼儿眼儿眼儿望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纱帐妹妹子脱得精呀精呀精光光四更天,听呀听呀听见了门声响妹妹子下楼迎呀迎呀迎情郎五更天,飘呀飘呀飘来了一阵风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场空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胜仗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转回乡……
桃花树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乡人吧,来看我们的桃花节吗?过几年再来,男人们都去打仗了,过几年他们就回来了。”
阿珩轻轻问:“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无名尸体,早已经被风雨虫蚁销蚀得白骨森森,却仍旧是女儿心窝窝里的爱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儿等得两鬓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却任由风吹雨打,马蹄踩踏。
妇人看到阿珩怜悯的眼光,很大声地说:“阿哥会回来的!阿哥会回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喃喃低语,“战争会结束,一定会结束!神农和轩辕的战争一定快结束了,阿哥会回来……”
阿珩心惊胆寒,这个世外桃源的凄凉冷清竟然是他们造成!对两族的百姓而言,谁胜谁负也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战争尽快结束,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她对妇人郑重许诺:“是的,战争一定会结束。”
阿珩穿过桃花林,走向后山,白色的祭台依旧安静地伫立在桃林中。
绿草茵茵,落英缤纷,阿珩沿着台阶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层落花。一个兽骨风铃掉在地上,阿珩弯身捡起,把风铃重新系到了檐下。
她轻轻摇了一下风铃,叮当叮当的悦耳声音响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当当中过了。
明明已经动心,却死不肯承认,把他留在赤宸寨,在叮叮当当中离去。
住在了不远处的德瓦寨,明明担忧着他,却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声音依旧,时光却已经是匆匆数百年。她依旧有年轻的容颜,可心已经苍老疲惫。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准备离开,回身间,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纷纷扬扬,赤宸一身泣血红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静静地等着她,犹如一座亘古不变的山峰,过去如此,现今如此,以后亦如此。
赤宸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阶,如蝴蝶一般,轻盈地穿过缤纷花雨,朝赤宸奔去。
两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繁星满天,落花成锦,都不抵他们这一笑,醉了春风,醉了山水。
赤宸牵着阿珩的手,徐徐走过桃花林,走向他们的竹楼。
小楼外的毛竹篱笆整整齐齐,红色的蔷薇、白色的山茶、蓝色的牵牛、黄色的杜鹃……五颜六色开满了篱笆墙。屋侧的菜地搭着竹架子,葫芦和丝瓜苗正攀缘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横倒,水从木桶倾出,打湿了井台下的地面,几只山鸟,站在湿地里,吸啄着水坑里的水,见到来人也不怕,反倒昂着头,咕咕地叫。
掀开碧螺帘,走入屋内,到处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窗屉的天青纱犹如雨后的晴天,绯红的桃花映于窗纱上,像是一幅工笔绢画。
阿珩看着赤宸,喉咙发涩,这个家,他照顾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