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笑道:“姑娘说笑。奴婢们的去留哪里由自己说了算?还不是看上面的意思?”
我冷笑道:“既不久之前才调她去服侍沈嫔,为何又突然转而服侍别人?就算慧贵嫔强要她过来,难道沈嫔娘娘就不说几句?何况漱玉斋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新人。她塞两个旧人来,也太惹眼。”
绿萼道:“新人难免服侍得不周到,总是要旧人教一教的。”
银杏道:“钱公公所言和沐芳姑姑自己说的并没有差别。莫非姑娘信不过这位姑姑的话?”
我叹道:“去年八月这个时间也太巧了,不由不让人起疑。”
绿萼道:“这日子并无特别之处,姑娘为何疑她?”
我冷笑道:“去年九月,圣上下诏,将于本年正月有事于泰山。想来八月的时候,宫里就知道圣上要封禅泰山的消息了。这个时候把沐芳从内阜院调出来,是为了什么?”
绿萼哎呀一声掩口道:“是不是慧贵嫔一早猜到圣上去了泰山,泰山离青州那么近,姑娘很可能会回宫来,所以就把沐芳先从内阜院调出来,在文澜阁待一阵子,好掩人耳目?”
银杏道:“这位慧贵嫔竟然能预见到姑娘回宫来,是个聪明人。”
我哼了一声,起身坐到妆台前。火光在镜中颤动,一张脸映成了黄、白两片,亲密无间地彼此揶揄,沉默而了然:“我信不过沐芳和采衣,也不想费心思应付她们两个。你们就多看着些,少让她们到我面前服侍——尤其是沐芳。”
绿萼婉转笑道:“如此倒也干脆……只是姑娘从不是这样没有耐心的人。”
银杏拿起青瓷瓜形水注,突突地浇在铜盆底,预备浣手梳头。闻言笑道:“谁说姑娘没耐心,姑娘只是没耐心去应付她们罢了。”
我笑道:“正是如此。”又向镜中忙着拿玫瑰香胰子的绿萼道,“梳好了发,就传午膳。备好朝服,我要去定乾宫谢恩。”
午膳后小憩片刻,银杏服侍我换过朝服。她拣了一枚玉扣比在我的腰间,一面快手快脚地系上,一面笑道:“内阜院当真是尽心,这么几日,连玉佩都备下了。奴婢瞧那盒子里还有许多,各种颜色花样的都有。”说着轻轻抚一抚朝衣上的金丝藻纹,赞叹道,“姑娘穿这件朝衣很好看,又端庄又华贵。”
我一怔,仿佛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话:“姑娘如今又美丽又威严,不愧为女官之首。”当年我整理朝服时,是谁笑盈盈地奉承我?眼底蓦然一热,“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银杏低了头。我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忙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不如旧人——”
银杏稍稍释然,眸中又有了笑意:“姑娘才多心。奴婢并没有那样想。何况芳馨姑姑是为姑娘豁出命的人,奴婢比不得。”
我拉起她的手,微笑道:“若论豁出性命,难道你没有么?不要妄自菲薄,咱们主仆的日子还很长。”
银杏的眼睛一红,忙从柜中捧了象牙笏出来,又道:“姑娘先坐着喝茶,奴婢去安排跟姑娘去定乾宫的人。”
刚踏进定乾宫的门,早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姓陶的内监迎了上来。我见他身着绿袍,圆领下露出白绫中单,服色只比小简低一等,原来是新升的副都知。想来李演病后,便是这位陶公公与小简轮换服侍。此人长脸方颐,倒也算得相貌堂堂。小陶躬身道:“陛下得知大人今日就回宫了,很高兴。说若大人午后来谢恩,便命奴婢引去谨身殿。”
我诧异道:“谨身殿?后宫女官如何去前殿?”
小陶微笑道:“大人协理政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去一去前殿有什么要紧?圣上这会儿在谨身殿和几位大人、才子饮酒谈天,恐怕快要回宫了,大人若现在去,还能听个尾声,见一见我大昭的美郎君、秘书郎宇文君山,还有白衣才子胡不归。”
绿萼又兴奋又好奇:“胡不归只是一个写戏文的,又没有官职,也能入殿侍宴?”
我笑道:“胡大才子可不是写戏文的,这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想来他是敬献了高论著作,圣上赞赏有加,这才召进宫侍宴的。”
小陶道:“可不是么?胡大才子写了一本《用械》给小书房,封女史呈上,圣上爱得很。”
我沉吟道:“《用械》?‘行海者,坐而至越,有舟也。行陆者,立而至秦,有车也。秦越远途也,安坐而至者,械也。’[198]是这个意思么?”
小陶忙道:“是是是……陛下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什么巧不巧,罚啊废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器械不巧,则朝无定’‘器械巧,则伐而不费’[199]。”
小陶一拍手道:“正是这话!大人既样样都清楚,何不快些去,还能和才子说上两句话。大人请——”说罢伸手请我先行。
谨身殿就在定乾宫南面,耸立在三层石台之上。九脊顶如金云迭降,下檐低垂,如眉睫承意。洁白的大理石铺成御道,连接定乾宫正门与谨身殿,如天街云衢。我微微一笑:“既然准我去,我便敢去。”
从后右门穿出,但见谨身殿前银戟森立,两排内监一声不响地立在檐下,如泥塑木雕。殿中有极轻细的琴声漫出,柔如涓流,飘若浮云。午后春风温软,踏上高台,如漫步云端。
小陶带着我们一行四人径直走到殿外,对守门的内监低声说了句话,那内监眼也不抬,立刻转身进殿。好一会儿,琴声止歇,只听皇帝笑道:“胡卿的曲,师乐的琴,当真妙不可言。”
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道:“陛下谬赞。”
进殿禀报的内监这才道:“启禀圣上,女录朱氏觐见。”
皇帝笑道:“朱女录来得正好,她也是爱乐之人,从前也没少去梨园听师乐弹琴。宣她进来。”
那内监又跨出门来,高声喊起我的姓名和官职。我将绿萼等人留在殿外,双手持笏,垂头趋步而进。金砖光亮细致,牙笏洁白的倒影拖出长长一道柔光,我清亮的声音回响在泥金彩绘的栋梁之间:“女录朱氏参见圣上,圣上万岁无疆。”说罢跪拜叩首,礼毕谢恩,“微臣避居山野,今蒙征辟,实惭尸素,有愧厚恩。”于是再拜。
皇帝端坐如山:“卿在御案旁,于朕实有裨益。望卿勉之,不负朕望。”
我朗声道:“遵圣意——”于是三拜,这才起身。
皇帝笑道:“朱大人不必如此拘束。列座。”两个小内监无声无息地搬来一张交椅,一人引我坐下,我这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皇帝穿一件枣红圆领袍子,斜倚在金漆镂雕龙椅上。面前摆了长长一溜果品酒菜,小简和另一个小内监分列两旁布菜斟酒。七扇整雕云龙屏风翅列两翼,皇帝裹在一团金光之中,阶前香烟缭绕,瞧不清他的容貌和神情。柱下两列坐着五个男人,老少皆有。我左手边坐的正是施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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