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她一脸认真的神气,心中甚是感动:“多谢县主还惦记着玉机。”
柔桑一旋身坐在石桌旁,双脚一荡一荡,鲜红的罗裙似旌旗招展:“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小时候我记得最牢的事情,便是姐姐入宫那一年在这棵梨树下看画儿说典故,旸表哥还给杜撰了一个‘梨花忘典’赠给姐姐呢。姐姐还记得么?”说罢拧着身子,仰起头尽情体味花香。
我笑道:“县主不说,玉机都快忘记了。”
柔桑笑道:“都说姐姐是最聪明的,原来记性还不如我。别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这件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说着缓缓低下了头,“从前玉枢姐姐在,玉机姐姐却在宫里。好容易玉机姐姐出宫了,玉枢姐姐又在宫里。再过两年,连我也不在这里了。这棵梨树就越发寂寞了。”说到最后,竟有一丝哽咽。
我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心头有些迟钝,闷闷不语。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以后能常回来照看它么?”
我笑道:“若将它移植到家中,玉机自然会派人照料。”
柔桑瞥了我一眼,甚是不满:“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惦记着,你们都忘了。怨不得母亲说,只有我一个是长不大的傻子。”
因在席上多饮了两杯酒,慧珠便吩咐带一罐醒酒汤在车中。车身摇晃起来,腹中酒气翻涌,心中却沉闷不已。行到汴河边,吩咐停车,又命银杏盛一碗醒酒汤来。连唤了两声,银杏才如梦方醒。饮过汤,我笑道:“果然还是不能饮酒。”
银杏笑道:“那柔桑县主,是皇后娘娘的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引着姑娘去旧居,害得姑娘伤怀。”
我笑斥:“又胡说了!”
银杏掀开车帘,一抹溶溶澹澹的灯光覆上她的双眼,增添了几分喜色:“这会儿外面正热闹,姑娘不若下车走几步,散散酒气。”
“也好。”
汴河边的酒坊歌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一街的灯火似星河飘落。夜风中飘着汴河的湿气、食物的香气、陈年的酒气、牛马的臊气、女人的脂粉气和醉生梦死的活气。汴河上游弋着闪闪发亮的船,成片成片地把河面晕染成飘忽不定的梦境。虽是在夜晚,却再寻不到比这些更鲜明的颜色了。
银杏甚是新奇:“从没在晚上逛过汴河,想不到竟热闹到不堪的地步。”
我笑道:“既没有逛过,便好生瞧瞧。”
银杏得意道:“姑娘从此以后不在宫中了,且兴隆里就在汴河南面,想瞧多少没有?不急在这一时。”
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挑了一处好地方。”
银杏好奇道:“姑娘究竟为什么把府邸挑在兴隆里?离汴河那么近,奴婢觉得太嘈杂了些。”
我笑道:“齐景公想为晏子更换宅子,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晏子道:‘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16]”说罢举起旧文具摊上的一把刻着小篆的旧乌木镇尺,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我和晏子一般,只是想让府里想起要买什么来,图个便利罢了。”
银杏一怔,忙付了钱,追上两步,笑吟吟道:“奴婢知道了,姑娘也是为了告诉圣上‘踊贵屦贱’!对不对?”
我叹道:“我何敢比晏子,饮酒太闷,说笑罢了。是了,才刚在车中,见你发呆。莫非有心事么?”
银杏道:“奴婢一心一意跟着姑娘,哪里有什么心事?才刚只是觉得柔桑县主有些奇怪罢了。”
我笑道:“说来听听。”
银杏点着下颌,斟酌道:“这个嘛,奴婢也说不好。若说错了,姑娘可别嫌奴婢胡言乱语。”
今日柔桑应对反常,我心中了然:“只管说便是。”
银杏道:“姑娘常说柔桑县主最是谨慎有礼,可是今日待客,却口吐大不敬之语。虽然县主和姑娘自幼相熟,可是毕竟不是家里人,且姑娘还是圣上的心腹呢。此奇一。再者,柔桑县主喜欢公子,这个奴婢和绿萼姐姐都看得出来,想来大长公主殿下也是心知肚明。既然要做皇后,论理该严防才是,可是县主说要到咱们府上来,大长公主明知会见到公子,竟然没有阻拦。此奇二。奇三,大长公主当着姑娘的面呵斥柔桑县主,县主的神情当真是有些怪,但是究竟哪里怪,奴婢却说不好了。”周遭车水马龙,喧嚣不已,银杏心无旁骛,屈指侃侃而谈。
我不禁赞赏道:“你不但读书的记性好,眼力也不错。日后我出京,非带着你不可了。”
银杏笑道:“姑娘出门,奴婢自然死也要跟着。这样说来,姑娘也发觉那柔桑县主不一般了?”
我微笑道:“柔桑县主当着我的面说不想嫁,已经好几次了,这一次是出格了些,就当她是与我熟惯些吧。此其一。大长公主大约是碍着我的颜面,不好当面拒绝柔桑。此其二。至于第三点,柔桑的神情的确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银杏忙道:“大长公主和柔桑县主这母女二人,当真是别扭得很。”
我笑道:“再别扭,也是她母女之间的事。好在我们以后不必再上门了。”
银杏奇道:“姑娘以后不去大长公主府了?”
我笑道:“若无要紧事,应当不会再来了。只因大长公主是我的旧主,才不得不来谢一谢恩。”
银杏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怨不得今早夫人说,早些去,也早些了。原来却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母亲和我想的一样,只是她更心急一些罢了。冷了,上车吧。”
牛车穿过夜晚繁华的街市,过了桥,转向南行,便进了兴隆里。远远只见府里两个小厮站在街口,一面跺脚取暖,一面伸长了脖子张望,见牛车回来,一人飞奔回去报信,一人迎上来牵牛。到了门口,小钱已带了两个亲信小厮恭恭敬敬候着了。
我一面下车,一面笑道:“我寻常出去一次,何必大家都在冷风里站着?”
小钱笑道:“奴婢知道大人一向宽仁,可这是老夫人立下的规矩,更何况别的府里都是这样。咱们是新府,更不能含糊。”
我也不便煞他总管的威风,只笑道:“罢了。我出去后家中可有什么事么?”
小钱道:“倒是有两件。第一件,信王府的世子王妃送了拜帖过来,说是明日午后要带着定安县主来拜访大人。”
我一怔,不禁惭愧道:“还想着我先去拜访启姐姐,不想这一日耽搁,倒是启姐姐先来了。那就好生备着,歌舞虽不用,酒品菜肴一律要最好的。别忘了备些小孩子能吃的。这些我也不懂,明日记得问一问母亲。”
小钱笑道:“大人放心,奴婢都记下了。还有一事,越国夫人的府上今日派了两个女人送礼来,是史老夫人和越国夫人亲手缝制的八件锦衣和八双鞋袜。奴婢知道大人素来看重越国夫人,别人送的礼都收起来了,唯有越国夫人的还放在那里,等大人回来好看的。”
我又惊又喜,复又感慨:“我还说怎么不见易珠妹妹的踪影,原来在缝衣裳呢。易珠妹妹的手拨惯了算盘珠子,飞针走线的事,实在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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