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因为武功高强而朝中人人畏惧;外加为人傲慢冷酷,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朝臣军队从上到下,无人不言其恶。得知他功成身退,中书六部、五军上下都是人人欢喜,大松一口气。”
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始的惊骇很快过去,随着黄狸子滔滔不绝,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冰冰说道:
“你信口雌黄,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自成一统,也真让我佩服。但空口无凭,你便说得天花乱坠,教人如何信你?随便编个惊心动魄的演义出来,不过就是想骗我交出蜀王的家信,使计无中生有,陷害蜀王和燕王,还当我是傻子,乖乖地随便你耍?”
黄狸子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抬起手来,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唇上的短髭,眯起眼来,淡淡笑道:
“沈少侠,在下刚刚所说的事情,对于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来说来,就好像徐达、常遇春的名字一样,只是常识而已。阁下若不信,可以随便在街头抓来个路人问他沈如风是谁,看对方会如何回答。先帝爷与沈如风汴梁秘密约定的内容,如果传说是真,想必后来先帝爷多有后悔。沈如风离开朝廷,远离京城,只身行走江湖,逞其武功之强,心地残忍,处处为非作歹,动辄因些微小事犯下杀虐无辜、屠戮妇婴的罪行;其所犯之罪,却远不仅如此。他冷血负心,好色成性,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和美貌,时时处处拈花惹草,害得无数善良而纯洁的女子丧失贞节,自尽身亡,他却能无动于衷,继续在股掌之间玩弄着自己下一个猎物。
“总而言之,乃父当年杀人为虐,无所不用其极,惹得四海之内,风声鹤唳,人心慌慌,甚至少女昼夜以面纱遮颜,不敢少露;行人于道而不敢旁顾;小儿闻沈如风之名而不敢啼哭。可他武功高强,无人能敌,所以横行天下而无人能止。先帝起初还睁只眼闭只眼,后来沈如风实在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朝野上下一片喧沸,都要求彻底斩除此人,为天下苍生除害。先帝几次三番诱其回京师,乃父却不上钩;前后派出无数锦衣高手,想尽各种办法行刺,无一成功,反倒都被沈如风轻易杀掉,如此几年过去,沈如风只是气焰更加嚣张,先帝为此深感头痛。”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沈若寥;这半天,对方只是斜眼看着自己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和不屑,见他住口,便开口讥笑道:
“足下有如此高编故事的天才,作个锦衣密探真是浪费。你肆意诽谤污蔑我父亲不算,居然还敢造起先皇的谣来;我爹原来真是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能让朝廷犯得上出动大内高手来屡屡行刺,还全部失败。如你先前所说,我爹既是个趋功逐利、摇摆不定之人,又为何先帝频频诱其入京,他却不去?他既如此精明,后来又是如何轻易上当,被我三叔毒死的?他有如此大本事,又何必当初非要归隐深山?你的故事越说越离谱,只怕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吧?”
黄狸子却摇头苦笑起来,叹道:
“你以为这些便是离谱;殊不知真正离谱的正是你父亲本人?后来发生的事情,若非他声名狼藉、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只怕传到今天早传成了神话。先帝想方设法除不掉你父亲,沈如风也成了先帝心头一块重病。直到洪武十年上,恰逢吐蕃作乱,剽掠贡使;邓愈、沐英发大军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先帝看准时机,作书与武当掌门还丹真人,借还丹真人之手诱沈如风至武当山重阳登高,同时密令邓愈、沐英,借大军回朝之机,突然包围武当山,明示邓、沐二公不得受降,但求一战致沈如风死地。
“十万大军;你父亲只有一人一剑,身边还带着你母亲。那一战的细节,至今仍是军中最高机密;当年参战的十万将士,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边塞屯垦;朝中除了先帝之外,只有像中山王这般寥寥几个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将知晓。这几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刚刚驾崩;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天下已再无人知道当年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世人如今只知道,征西将军邓愈正值壮年,一向身强体健,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却在回师途中,于武当山暴病;两个月之后,大军行至寿春,邓愈病卒。而沈如风却在武当山于十万大军中突围成功,全身而退,北上回到燕山,从此再不曾出山一步。”
沈若寥这一次却没再出声,把脸扭过去,看着城外汉水,只是安静地听。
黄狸子叹道:“因为邓公之死,先帝从此恨透了沈如风,想要将其碎尸万段,却又同时更怕其再度出山,祸害天下。洪武十二年,毒门四君子之姚表入京,偶遇燕王,从此投入燕王门下,表面上是机缘凑巧,其实都是先帝暗中安排。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姚大人顺理成章随行。而先帝则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镇守北平要务之一,在严防沈如风再度出山;为此悉免夜夭山界内租税赋役,凡大军出塞、官商贡使往来皆绕道而行,尽一切可能避免惊扰沈如风所在,给其复出的动机;并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与沈如风和真水寨的过往,严密监视夜夭山任何风吹草动,随时向朝廷报告。
“少侠想必直到今天,还以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姚大人会替你保密。其实用不着姚大人多说一个字,燕王殿下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身世了如指掌,而且比你自己还更清楚。他早在你出生之前,便知道你父亲是谁,知道你父亲的所有过去;他知道你母亲是姚大人师弟的独女,知道杜云君当年以一面之情,就和沈如风私奔出逃;知道她因难产而死,你从小丧母,生父却是个残忍自私的魔头,为你母亲的去世而惩罚你十五年——”
“够了!!”沈若寥一声暴喝,突然转过身来,秋风冰冷锋利的长刃已然横逼在对方咽喉之上。黄狸子本能地住了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眼神——这个他只在传说的历史之中,听说过的眼神——沈如风杀机毕现时的眼神。
“多说一个字,我挑出你的舌头来。”沈若寥轻轻说道,声音却仿佛秋风寒刃,直刺对方腔膛,霎时肝胆都已破裂。
黄狸子惊骇片刻,定下神来,从腰间重新摸出那块敕字银牌,举到沈若寥面前。
“沈少侠,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胁锦衣卫,刃加其颈,这在朝廷眼中,会被看作是什么?只怕燕王殿下也不会允同你如此莽撞吧。”
沈若寥看到银牌,半晌没有吭声;许久之后,他才把剑移开,收回鞘中。
黄狸子至此,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语重心长起来:
“沈少侠对燕王心存感激,以为燕王信任器重你,你必将誓死以报燕王知遇之恩;殊不知你既有如此生父,燕王殿下又焉有可能真心信任你?更不可能真正交付你任何重任。蜀王也是一样;他既要让少侠带信,必然不可能在信中写进任何重要机密去;真正的机密信件,他铁定另派随身亲信秘密前往北平。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少侠若实在不知燕王给蜀王的包裹中究竟是何物,在下也不好强迫你编造;只要少侠交出蜀王的信来,我当场看过,保证还原封印如初,把信还给你,必不让燕王起丝毫怀疑。”
沈若寥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我若不给呢?”
黄狸子微笑道:“锦衣卫有天子授权,便是燕王本人,也不能不给。少侠若必不肯交出信来,那非但是你自己抗旨不遵,燕王也会落下抗旨的罪名;更糟糕的情况,少侠逼我锦衣卫搜身,你便失去了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若企图拔兵动武反抗,燕王的罪名可就会直接定性为谋反。少侠不会不知轻重。各种后果摆在面前,智者观大势而识时务,仁者择其正而履其义。效忠朝廷本是正义之举,于仁于智此刻都是少侠唯一的选择。”
沈若寥转过身去,重新看着下面奔淌不息的汉江。城墙之下直临江堤;他可以看到下面已经站了一圈人,都是便装,然而从体型气质之上,一看便是训练精良的武士,想必就是锦衣卫之人,此刻已经将夫人城团团围住;黄狸子说得不错,他根本不能选择动武反抗,再给燕王平添罪名,更何况即便他反抗,他也插翅难飞——他毕竟不是父亲。
他胸中沉闷,仿佛有些窒息;燕王什么都知道,早就知道一切;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不再去怀疑黄狸子所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怀疑已经不是重点。父亲究竟是谁?自己究竟是谁?燕王究竟又是谁?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些念头甩出去;即便甩不出去,至少也要暂时隔离在一处,不去触碰;当务之急,是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蜀王的书信就在自己身上,给,还是不给?
他望着滔滔江水;一个念头突然在此刻窜入脑海中,冲荡在他胸口。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他立刻死死地抓住这个念头,而全然不顾它究竟是愚蠢还是高明——毕竟,此时此刻,他走投无路,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他沉默良久,转过身来,瞟了一眼黄狸子,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你真的保证,能将封口复原如初,不留丝毫破绽?”
黄狸子笑道:“锦衣卫做这行久了,经验丰富,技术纯熟,你不必有丝毫担心。”
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可以把信借给你看,不过信现在不在我身上。我得去取。”
黄狸子怀疑地看着他:“沈少侠,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蜀王给你的信,你视如性命,怎可能不时刻带在身上?”
沈若寥道:“正因为视如性命,所以才没有带在身上。我知道要在襄阳停留几日,所以初到襄阳,便把信藏到了一处隐蔽安全的地方;否则带在身上,难保几天时间里不生些风吹草动;这和走在路上时不同。”
“你把信放在哪儿了?”
沈若寥道:“反正不在客栈里;我前天一早去了樊城,把信藏在了米芾祠中,并作了记号,但只有我自己认得,也只有我自己能找到;我便说与你听,也是白搭,你看不出我作的记号。我必须亲自带你去。你若不肯,那也随便你;现在就叫你锦衣卫的弟兄上来,把我捆到大牢里去,反正没有我带路,你们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那封信。没有那封信,我倒想看你拿什么为凭据,无端说燕王的不是。”
黄狸子有些难以置信:“沈少侠,你不要不自量;在下给你机会,并不是因为怕你。锦衣卫一旦真把你抓进了大牢,若想拿到那封信,可有的是办法;你就算想象不到,听还没听说过么?你该还记得诸葛祠前,在下的相面之言吧?”
沈若寥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骆阳的靴刀妥帖地夹在靴中,他可以坚实地感受到。他握紧秋风,平静地说道:
“有本事,你就来抓我。真正的智者,首先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你待我客气,履行你的承诺;我也以礼相还,带你去找那封信。否则,我今日便在这城头与你锦衣卫刀兵相见,只会有两种结局:要则,你锦衣卫被我杀个干净,毕竟,我是我爹的儿子,秋风现在拿在我手中;要则是,我杀不了你,你却绝无可能拦得了我自杀,反正我身上此刻没有那封信,更没有只字片言、一丝一缕能让你证明联系到燕王和蜀王;你死无对证,充其量不过是杀了沈如风的儿子而已,但愿朝廷因此也能给你记功。”
黄狸子惊奇地看了他良久,皱起眉头稍作思索,冷笑道:
“也罢;我且容你带路。但请少侠掂量清楚,不要指望自己能借此耍什么花招。”
他们走下城墙来。黄狸子带上城下围守的一队锦衣卫,按照沈若寥的说法,来到江边,雇了三条渡船,两条尽是锦衣卫,将沈若寥所在的小船夹在中间,向对岸的樊城摇去。
沈若寥坐在船中央,四周站了一圈锦衣卫,对他按剑而向,虎视眈眈;他只能从他们之间的夹缝中,看到一线江面。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在脚下的船板上,只是发呆。
过了一会儿,江流的声音有些静了下来;沈若寥心里却像着了火一般;他依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问道:
“还没到?”
黄狸子笑道:“着什么急;船才到江心。”
沈若寥停顿了一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猛地起身,就向围在身边的一侧锦衣卫身上一头撞去。几个锦衣卫猝不及防,被他一头撞倒,翻身栽进了水中;他得到空隙,刚要跳船,却不料刚刚向一侧倾斜的船体瞬间又反弹回来,向另一侧摇去;他不谙水性,更不习惯坐船,一屁股就坐倒在船上。剩下的锦衣卫立刻杀气腾腾地扑上来,把他按到下面。他使足力气从众人身下扑腾出来,却无论如何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站不起来,转眼间又被无数只手钳住,拼命把他往下按。他一路拳打脚踢,挣扎着爬到船舷之侧,全身猛地一挣,外衫撕裂,终于从锦衣卫手中滑脱,扎进了水中。
瞬间,他便呛了一口水;从小在深山中长大,他从来没有学过泅水。之所以选择投江,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假想借汉江之水,毁掉蜀王的密信;至于自己不会泅水,则索性给锦衣卫留个死无对证,干净容易。然而呛水的瞬间,胸口撕裂的疼痛和本能而生的巨大恐惧,却使他立刻将蜀王的密信忘了个干净。仿佛是两年之前,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从夜夭山出逃一样;他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可是死亡的阴影只是刚刚降临,求生的强烈**就本能地窜上来,压倒了其它的一切。他拼命在水中扑腾,用尽力气向上奋勇挣扎,却在水中迅速地越沉越深。更多的水顺着口鼻灌进胸腔;此刻他不知是疼痛更强烈,还是恐惧更强烈。时间仿佛过得比一生还要漫长;他渐渐有些意识模糊起来,疼痛也仿佛渐渐退却。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接着几只手同时上身。他被拉出了水面,扔回到船上。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水,醒转过来,才发现自己平躺在船板上,衣襟都已解开,胸腔里还在震痛,伴随着肋骨折断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忍不住惨叫一声。一个黑影迅速离开他胸口,胸腔上巨大的压力瞬间消失;一只手在他剧痛的一侧胸肋上摸索了一下。黄狸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来:
“怎么搞的?”
一个声音模糊回答道:“我用力过猛……肋骨断了一根……”
沈若寥晕了过去;俄顷,他又猛地醒来,一只手从他的胸口收回;黄狸子的脸就在面前,见他睁开眼睛,把手抬到他面前;手中是一团被江水泡糟的信纸,已经揉成了一滩烂泥。
“沈若寥,恭喜你;准备下大狱吃酷刑吧。”
他没有出声,又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