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马尾坡!”
就是一直板着脸的张昺和谢贵,此刻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谭渊揪着邱福,一张脸已经笑成了紫红色,嚷道:“邱将军,就是我谭渊再文盲,看来也比你强一些,好歹我还知道那叫马嵬坡,不是马尾巴坡。”
“再说了,马嵬坡是唐朝的事,《史记》是汉朝司马迁写的,你当司马迁是袁高人那般未卜先知啊。”朱能取笑他道。
袁珙也忍不住大笑道:“哪里哪里,袁珙就是再能耐,也比不上司马迁如此神通广大,身在西汉就预见到马嵬坡了。”
朱棣也已经笑成一团,却并不心急开口,还要继续看热闹。
沈若寥揶揄道:“邱将军的意思,我沈若寥的志向就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红颜祸水?”
陈珪道:“仪宾大人心比天高,岂是能被女人占据心智的。故事的主角一定是《史记》中伟大的帝王君主,故事讲的是国家的兴衰命运。”
沈若寥道:“陈将军,我腆脸以这个故事寄托自己的小小志向,所以故事的主角一定只是人臣,怎么可能是帝王君主呢。那样的千秋大梦轮不着我来做啊。不过,主角虽然不是,另一个角色却是个伟大的帝王君主。而且您后半句也是对的,故事讲的确实是国家的兴衰命运,而且是两个国家的兴衰命运。”
骆阳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却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开口的份。沈若寥见状,问朱棣道:
“王爷,似乎骆大人也有见解,不如听听他的意思?”
朱棣点头道:“甚好;骆阳,三保,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骆阳道:“仪宾大人的故事,讲的莫非是淮阴侯韩信,那帝王就是汉高刘邦?”
沈若寥道:“我没有行伍的经验,不像在座的几位将军,目前还不敢梦想韩信的丰功伟绩。我的这个主角,一生未建点滴功业;尽管如此,仍然英名永存,光照汗青。”
“真是吊人胃口啊,”姚表无奈地笑道。
张玉若有所思道:“一个悲剧英雄,《史记》中倒也比比皆是啊。但是未建功业却青史留名的,除非为了大义,慷慨赴死……比干?倒是只听说他被纣王炮烙,似乎从未听说他做出过什么功业来。但他只是个文臣。”
沈若寥道:“和比干与纣王的故事还有不同。比干是纣王的臣子,同属商国。我的这个故事里,主角和另一个角色那个伟大的帝王,并不属于同一个国家,所以才牵涉到两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听起来,似乎这个故事的个人色彩十分浓重,”陈珪道,“关注点在一个人身上,看上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场面吧?”
沈若寥笑道:“陈将军听得仔细;故事的中心确实只是关注了主角个人,没有庞大的场面。”
朱能道:“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国家的君王,两个人之间的决斗,决定了两个国家的命运——《史记》中可不多见。”
“所以,大家已经走到了边界上,再迈一步就一切大白了。”沈若寥道。
马三保忍不住说道:“适才听仪宾大人此曲,先抑后扬,至峰巅而倏止,似乎和《广陵散》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其中含义也相去不远吧?”
沈若寥笑道:“马公公,您已经猜到这个份上,让我很有危机感。”
道衍微笑道:“除了《广陵散》的影子之外,仪宾大人此曲初为变徵之声,后复为慷慨羽声,暗示深刻啊。”
沈若寥心里一动,忍不住说道:“大师果然高手;这点儿小小的伎俩,如此轻巧地就被您识破了。大师想必已经知道曲名了?”
道衍显然知道,却摇头笑道:“还没有,老衲已经智竭。”
姚表问道:“仪宾大人,不知曲名共有几字?”
沈若寥道:“姚大人已经胸有成竹了?”
姚表笑道:“不敢不敢;姚表一头雾水,不过眼观席上已有神仙得出答案,只差字数对应了。姚某只是有心替真正的高手问一句。”
沈若寥看得出来姚表已然对答案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经过前面一连串问答,袁珙和袁忠彻也显然已经猜出了曲名。看样子,除了邱福和谭渊,其他人也已经纷纷走出了迷雾。然而,没有人说一个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沈若寥也看得明白,他知道答案应该由谁来说出口,他知道谁一直没有开口,自己现在该问谁了。
“王爷,您说呢?”他微笑地看着燕王。
朱棣风度翩翩地一笑,捏起茶杯来,轻轻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右手微拢起自己飘洒豪迈的长须来,胸有成竹地捻了捻,不慌不忙地说道:
“孤心里倒是有个答案,只是不知猜对没有。”
“王爷请讲。”
“你先回答姚大人的问题,孤才好说啊。”
沈若寥道:“曲名在曲初成之时为两字,不过,五个字也可以。”
朱棣道:“要听孤的建议,还是两个字好;就叫《刺秦》好了。”
沈若寥站起身来,双手举杯道:“王爷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若寥景仰至极,敬您一杯!”
朱棣笑呵呵地回礼道:“哪里;你的琴艺才真正让孤大开眼界了。”
张昺在席上十分不爽,此刻冷冷笑道:“仪宾郎真是用心良苦啊;荆轲也是燕国的驸马,燕王的女婿;荆轲刺秦王,为的不就是燕太子丹,赤胆忠心,千古可表。只可惜荆轲最终失败了,天下竟成了秦王的天下,燕国也被秦王所灭。”
此言一出,燕王手下五个武将都吃了一惊;谭渊刚要开口,朱能连忙按住了他。
沈若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坐回席上,将空杯放下,端端正正地回答道:
“直到今天,提起荆轲刺秦王,后人仍然是为荆轲而激昂和感叹,从未听说有谁为秦王逃得一死而欢欣鼓舞。更何况,那个时候,秦还未灭六国,燕国与秦国是完全平起平坐的。所以荆轲刺秦王,不仅仅是为燕太子报仇,更在内心深处,为了燕国的崛起,为了燕王有朝一日能成大业,灭了秦国,甚至像秦国一样灭了六国,一统天下,履至尊而制**。如果他成功了,今天我们说起历史上第一个皇帝,就不是秦始皇,而是燕丹了。”
五个将军不由得暗暗点头称是,邱福和谭渊甚至喜形于色,几乎马上就要拍手叫好。骆阳和马三保对视一眼,袁珙和袁忠彻也对视了一眼,都在默默赞许点头。姚表看了看道衍,发现道衍正在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便转过头来看着沈若寥,陷入了沉思。
朱棣沉默地盯着沈若寥,不停地捻着手中的长须,目光深邃,一言不发。
谢贵怒气冲冲地说道:“仪宾郎,您不要忘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是秦王。燕国孱弱不堪,在所向披靡的秦军前面,就像片枯叶一样,一撼而落,遂成齑粉了。燕王没有丝毫实力与秦王抗衡,再谈什么和秦国平起平坐,甚至一统天下的雄心和理想,简直是让世人笑掉大牙。”
沈若寥不慌不忙,儒雅地微笑道:“谢大人,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可知为什么荆轲一个失败者,到今天仍然是人人仰慕的英雄,就连秦赢政这样的胜利者都不能颠扑他的光辉吗?”
谢贵微微一愣,张口结舌。
沈若寥沉静而坚定地说道:“成败与否,对荆轲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不论输赢,荆轲只有被车裂一条绝路。然而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燕丹遇荆轲至厚,荆轲所以必死以报燕丹;然而秦王却是个无情无信不仁不义之人,将他的万世功勋都建立在残暴之上,所以才会引得身后千古骂名,反而不如他杀死的刺客形象完美。”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张信忙插嘴进来,圆场道:“一个历史问题,二位大人何必如此认真?诸侯分国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已经成了历史,再也不会出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了,前人的是与非,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才能得到公正而客观的经验和教训。”
沈若寥机灵地谢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也就是因为很喜欢这个故事,一时激动,言辞亢奋了一些。我只是真心实意想和谢大人深入讨论一下,绝没有丝毫冒犯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谢贵好没面子,只好气咻咻地说道:“既如此,谢贵也是无心,一时情绪失控,冒犯仪宾大人了,请大人大量,不计较了吧。”
朱棣笑起来:“刚才的讨论很有意思,也发人深省,孤倒是欢迎你们以后多多进行这样的讨论才好。要是孤三个王子都在场就更好了,可以激发他们钻研问题的兴趣,激励他们努力学习,也给王府里带来爱读书的风气,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贵勉强敷衍了两句;除了张信以外,三个朝廷官员整个宴会再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