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嵇康在毌丘俭府上住下,一夜间也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所想的无非是曹璺与钟会。他一向生性豁达,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烦忧,甚至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是的,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
这种害怕,无非源自对所在意之人的珍视。对于和钟会之间的兄弟之情,他是非常在意的,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吕安,钟会便是至今与他感情最好的朋友。若钟会当真如此在乎曹璺,那么他岂能夺走兄弟心爱的女人?
然而对于曹璺的感情,虽然他也无法形容究竟有多深,但是想起昨日几乎就要永远失去她,便觉得世间之物一下子皆失去了颜色和意义。想到自己此时将她当作一件物品,权衡着是否应该让与他人,就觉得实在是玷污了她的冰清玉洁。他岂能既已动情,又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嵇康思来想去,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亏得他一向自诩好读老庄,劝人不要为世间色相欲望所苦,然而此时轮到自己,涉及到在意之人,自己何尝不是忧思不断,难以抉择?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脑海忽然响起一句佛偈,不知是何时听何人说起过。罢罢罢,自己终究是个凡人,又岂能无情岂能无爱?思量了一夜,他见天色已微微发亮,便起身梳洗毕来至毌丘俭府上的后院中,想纾解一下胸中的苦闷。
嵇康还未走到后院中,便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像是在击打什么坚硬之物。再往前走一段,只见后院中栽种着许多柳树,而树下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火炉,炉边架着一个风箱,一个人蹲在那里拉风箱,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锻铁。此人袒露着上身,肩宽背阔,上肢肌肉十分发达,随着一次次的敲打而暴起青筋,他正专心致志地捶打着铁块,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
嵇康悄声走到拉风箱的下人身边,轻轻挥手让他离开,自己蹲下身来拉起风箱。锻铁的那个人右手握着锤子,左手拿着铁钳,不断翻动着铁块,以便随时调整敲打的角度和力度。如此这般,从晨光熹微一直到天光大亮,嵇康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拉着风箱,直到那人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端详着手中的铁器,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今日先到这里,你将炉子熄了吧。”
嵇康道了声“是”。那人听声音不对转过头,立时愣了:“怎么是你?你在此多久了?”
嵇康笑道:“天微微亮时就来了。”
“怎不直接叫我?”
“我看你打得如此专心,不忍打断你。仲恭兄,不知你还会锻铁之术,实在是鬼斧神工,神奇之至。”
原来这锻铁之人便是毌丘俭,他自小跟父亲学得锻铁之术,便在院中架起打铁炉,闲暇之时锻造些铁器兵刃,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作为上阵的兵器。
毌丘俭摇头道:“今日打得不好,看来我还是用心不专啊。”
“仲恭兄有何事烦心?”嵇康边帮毌丘俭收拾工具,边问道。
“还不是东吴作乱之事。”毌丘俭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衫,边穿边道。
“司马懿出马,也解不了樊城之围?”
“太傅出马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你又忧虑什么?”嵇康不解。
毌丘俭若有所思:“我愁的不是战事而是兵权。此次东吴作乱,自四月起兵分四路进攻,交战两个多月也未能击退,司马懿便请兵讨伐。朝臣皆认为,吴军长途跋涉而来,只能短战却经不起时间消磨。我军只需坚守城池,时日久了吴军自然不攻自破。可这司马懿却执意亲自用兵,你道为何?”
嵇康思索片刻,冷哼一声:“新帝即位,司马懿与曹爽分庭抗礼,被升为太傅,入殿不趋,赞拜不名,表面上已经显赫至极。然而,他岂不知这太傅一职乃明升暗降。如今曹爽在朝中权倾一时,想必安插了许多眼线将司马懿盯得死死的。司马懿何等聪明,岂能任人牵制?此次他亲自请兵伐吴,一是为了在新帝即位时建立军功,二则是为了提高司马氏在军中的威信。待他大胜而归之日,天子自然会大加封赏,其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远远高于曹爽,到那时便是另一番景象。”
毌丘俭赞道:“你果然洞若观火,一语中的。想必此次太傅归来,司马家上上下下都要加官进爵了。哎,到那时不知咱们的大将军曹爽又该如何应对!我虽看不惯曹爽为人,但他毕竟是曹氏宗亲,再不济也会保住新帝之位,而那司马懿……”说到此处,不由得顾虑重重地摇了摇头。
嵇康道:“你所忧虑的,也正是曹魏之忠臣所共忧之事。可是如今能左右局面的也只有曹爽本人。若是觉得时局不妥,你不妨想办法向大将军进言,也好过在此忧虑啊!”
毌丘俭哼道:“哎,谈何容易!如今咱们的大将军只愿与何晏等人清谈务虚,如何听得进我等之言?照这样下去,只怕曹魏的江山迟早要……”
嵇康叹了口气:“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你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仲恭兄,若将来司马氏把持朝政,觊觎皇位,你这个将军又该当如何呢?”
毌丘俭听罢此言,神情肃穆,大义凛然:“我毌丘家两代皆受曹家之恩,若真有那一日自然不能听命于司马氏,大不了拼死一战,宁死也不作贰臣!”
嵇康看着毌丘俭坚定的面容,内心生出一种敬佩与感动。这样的忠臣死士,自然称得上真英雄。面对一生的志向,有人选择择木而栖,一展宏图壮志。有人则选择忠贞不二,宁死不侍二主。这两种选择哪个伟大,哪个渺小,哪个是对,哪个又是错?嵇康此时并不明白。也许有一天,他也要面对这样的抉择,到那时他又会怎么做?
毌丘俭见嵇康盯着他微微发愣,哈哈一笑:“这都是后话了,要死很容易,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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