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向秀,向子期。”
“今日能与你在酒坊偶遇,真可算是缘分。”嵇康放下酒杯,“怎么样,酒都醒了么?可有什么不适?”
“多谢关心,现下已经没事了。”向秀低头思索了片刻,“叔夜,我饮醉之后,有没有说什么不妥之言?”
嵇康见他刚刚与自己相识便以表字呼之,心中觉得更加亲近,嘴角微翘:“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要比‘伤心’,还说我定然比不过他。子期,你有什么伤心事么?”
向秀神色黯淡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笛有七孔,并未髹漆而是保留着天然的竹色,是一把甚为精致的横笛。他端详了片刻,执起竹笛吹了起来,是一曲《落梅花》。笛之声本应悠扬轻盈,婉转明丽,而此刻在他的吹奏下却声声揪心,凄楚悲凉,令嵇康也不由得被声音所动,端起酒杯又饮了起来。
待向秀一曲吹罢,嵇康已为他斟满了一杯酒,举在面前:“我一向自诩善抚琴,声动人,今日听了你的笛声,才知这世上善奏乐者甚多,而动人之曲更是犹如满天繁星,你我也只能遥摘一二。不知这竹笛可否借我一观?”
向秀将酒饮了,把竹笛递到嵇康手中。嵇康双手接过,仔细观赏起来。此笛做功甚妙,碧绿晶莹,虽非出自名匠之手,但也分外雅致。转过背面,只见上面一行朱砂小字: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嵇康见字体清秀,且用朱砂便知此笛原乃女子之物,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此诗乃宋玉的《高唐赋》,他与楚襄王曾游于云梦台,两人见山上云气缭绕,心生向往,遂有了‘巫山神女’之传说。子期,谁又是你的神女呢?”
向秀听了凄然一笑,吟道:
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
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此句出自宋玉的《神女赋》,动情地描摹了巫山神女的绝丽姿容,结尾处又倾诉了神女离去之后,黯然伤心,悲不自持的心境。嵇康听他吟诵此句,不由得皱起俊眉:“难道,你们二人此时分离两地,还是她已嫁与他人?”
向秀又将酒坛抱起,饮了一大口:“我二人确是分离两地,但并非他乡之遥而是天人永隔。”说完目光凄楚地望向嵇康,忽又笑了两声:“怎样,这份伤心你可比得过?”
嵇康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的人间悲剧,一时间也答不上话来,只能拿着酒杯与向秀对望,想起自己与曹璺之事。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他与曹璺便断了音讯。为此他猜测过无数个可能,最怕的便是曹璺与他分别久了,情意渐渐淡薄将他忘却。而此时听了向秀之言,忽觉得只要佳人尚存,就总有相见之日,自己日日苦受煎熬,不如亲自前去一问究竟。只要曹璺对他还有一丝情意,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嵇康与向秀各自想着心事,对坐无言,一杯接着一杯,顷刻间便将两坛烈酒饮干。嵇康伸手去拿酒坛,见里面一滴不剩,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子期,我虽不若你这般伤心,但也同样为情所困。真羡慕阿都,可以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相伴朝夕。”
向秀此时又有了些醉意:“你说得是,我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那一日了。”说着抚上竹笛:“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之物,而我能给她的,便只有一生的坚守与思念罢了。”
嵇康闻之心中一跳,又朝向秀脸上看去,见他神情肃穆,淡然决绝,暗道他方才之言恐怕并非一时之意,而是抱了独守一生的决心,不由得又悲又敬:“子期,可愿为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好。我与你虽是初见,但却胜过与他人相处几载。仲悌所言不虚,叔夜,你我定能成为知己。”
原来,这向秀乃河内人士,出身小官宦之家,自小便饱读诗书,喜爱庄子之言,对世情皆看得很淡,毫无出仕之念,平生之愿便是寻得三五知己,有一相爱之人,能够饮酒望月,纵情山水,忘却尘俗羁绊,闲度此世经年。然而,命运却偏偏不让他如愿。
向秀邻家是一户兵家。这家生有一女,玲珑剔透,小家碧玉,年纪比向秀略小一岁,十几岁便出落得如清水芙蓉,秀丽脱俗,令人见之难忘。向秀与她一墙之隔,两人一来二往便对彼此有了情。这女子姓白,未有名字。向秀见她冰清玉洁,犹如芳草般馨香袭人,便从《列子》中一句“美哉国乎,郁郁芊芊”取意,给她取了一个小字唤作“芊芊”。
这芊芊虽出自兵家,但是家中略有藏书,自小随着兄长们读过几天,颇认得几个字。她对其他皆不上心,独爱宋玉之赋,一日读得兴起便将《高唐赋》中那一句诗题在竹笛之上,送给向秀作为定情之物。
向秀看了此诗不禁莞尔。那句诗虽字面为与情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但长久以来却被世人引申出了“男女床笫事”之意。芊芊不过略识几个字,又是闺中女子,岂能知道此中深意?向秀倒不以为意,只觉她青涩可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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