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弹琴。可他头昏脑涨,眼花缭乱,坐在席上尚且不稳,如何弹得了琴?眼见几人试了半饷,王弼也弹奏起来,知道不能再等便急中生智,将弹琴不用的左手小指狠狠咬破,一是为了放血散毒,二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他这边刚好了点,就听曹林要撤走绿绮,话中之意更是相中了王弼,赶忙强撑着站起身来道。
曹林见是嵇康心下不悦,不欲给他机会,但也不好当着众人出言否决,便生出一计。他命下人将琴拿至面前,伸手向琴弦狠狠折去,三根弦应声而断。
绿绮本有七弦,如今只剩四根,根本无法弹奏。曹林此举不仅是要断了嵇康的念想,更要在众人面前给他些颜色看看,以解当日蒙羞之恨。折罢琴弦,他瞪着英目对嵇康道:“要弹可以,只有四弦。”大手一挥,让下人将琴递给嵇康。
嵇康接过绿绮,细细抚摸了一遍,离开坐席盘膝而坐,将琴放至膝上“蹦蹦蹦”三声,又折断了三根琴弦,只留中间一根在琴上,道:“一根足矣。”
曹林与众人皆是一惊,都道他这是破罐破摔要逞能硬拼,便抄起手来,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嵇康努力凝聚精神,指尖清震,操动一弦,琴声自弦上缓缓传来,是孙登所赠《琴谱》中的失传之曲《流楚窈窕》。曹林与众人听见琴声响起,都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得屏气倾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此曲乃战国楚地的旧曲,又名《激楚》,出自阡陌民间。本是乐府中的“相和歌”,需要有人以歌相和,琴诗共鸣。嵇康自孙登处得到琴谱之后,默读一遍已熟记于心,且他曾在邙山上跟孙登偷学过一弦琴,此时演奏起来游刃有余。
只听琴声洋洋洒洒,初时轻缓,随即铺天盖地而来,如浩大之水,从天而降,击落山涧。接着曲曲转转,婉约缠绵,似水至清溪,潆绕林间。此后指尖轻点,铮铮鸣鸣,纷至沓来,好像水分两脉,一向大海,一向碧潭,各归其宿,各享天缘。最终坦坦然然,渐渐平息,犹如摇荡清波,播洒上善,惠披后世,泽润大地。
一曲弹罢,嵇康顿觉周身挥汗,眼明心清,不适之感一扫而空。他有感于此情此景,诗意涌上心头,对着曹林一字一句吟道:
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
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
曹林见他不仅能弹响一弦之琴,所奏之曲恢宏壮阔,动人心魄,闻所未闻,更能出口成章,立意高远,以诗咏志,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此人才华不在王弼之下,算得上当世奇才,自己方才真是小觑了。别看曹林之前对嵇康颇有成见,但他是个爱才惜才之人,此一番弹琴咏志,令他对嵇康刮目相看,抚掌赞道:“妙哉!本王从未见人弹过一弦琴,不知你所弹是何琴曲?”
“王爷,我所弹乃失传古曲《流楚窈窕》,从苏门山上仙人处所得。”
“好,曲好诗也好。听辅嗣方才所言,你叫嵇康?”
“正是,在下谯郡嵇康,字叔夜,现住山阳,先父嵇昭曾任督军粮治书御史。”
“你是嵇昭之子?”
“王爷认得先父?”
“我与你父亲,可算是旧相识了。”
谯郡乃曹魏发迹之地,曹氏一族就是从谯郡而出。曹林颇得曹操喜爱,曾被封为谯王,封地就在谯郡。他与嵇昭志趣相投颇有些交情,后来加封沛王,因要照顾母亲杜太妃而长居洛阳,加上嵇昭英年早逝,是以断了来往。
曹林没想到竟能得见故人之子,对嵇康感觉上又亲近了几分,上前携起他的手引至首座王弼面前,笑道:“辅嗣方才说,你二人曾有过交锋,不知今日可否当着众人,再论辩一番?”他此举,是想借此机会再考考嵇康。
嵇康知道曹林何意,躬身一礼:“王爷吩咐,敢不从命。”
嵇康与王弼两人在首席上相对而坐,对饮一杯后,王弼开门见山:“上次在平叔府上你谈到‘形神合一’,说无论养形还是养神,都要做到取舍有度,否则便会伤神害身。我却有一问,人生而有欲,酒色财气皆能动人。若真如你所说,为了养生而压制欲望,岂非违逆自然本性,又何谈养生呢?”
嵇康也不着急分辩,淡淡道:“我先有一问。众所周知,蛀虫是从树木里生出来的,那么它对树木的健康是否有所裨益?”
王弼一挑眉:“蛀虫啃食树木,自然毫无裨益。”
嵇康道:“人之有欲望,犹如木之有蛀。蛀虫虽然生于树木,但却对树木有害无益。蛀虫多了树木会腐烂,就像欲望多了身体就会枯竭一样。欲望和生命不能长久共存,名位和身体不能同时保有。世人如果都知道这个道理,便明白顺从欲望并非养生之道,只会加速人的衰亡。”
王弼听他说完,略微思索片刻,正要发难,只听另一人道:“既然你们说到此事,我就不得不痛快一问,与叔夜论辩一番,不知是否应战?”
众人都是一惊,向说话的人看去。嵇康也循声望去,不由摇头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