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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进棺材的忏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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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去,去,去天津找了吗?”汪老汉使出全身力气说。

    “去了,群星去三天了,估摸快回来了,爹,群星一回来,就把狗剩带回来了。”大狗用十分坚定的口气说,好像真的派他的大儿子群星去了天津似的。汪老汉几天前就说派人去天津找狗剩,这会儿一醒过来还没忘记那档子事。这又让大狗几个人犯糊涂了,爹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他们也搞不清了。要说清醒吧,爹非要找狗剩,这不是明摆着白天说梦话吗?要说迷糊吧,爹能记住狗剩的名字,还知道天津,这一点儿也没错呀。

    去天津是爹啥时候也忘不了的事,一辈子最光荣最露脸的一件事,也是老人家去的最远的地方。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村里想办一个饼干厂,全村人大都不懂机械,只有汪老汉开过拖拉机,多少知道一点。听说天津有生产饼干的机械,村长就派汪老汉先去打探打探。回来后,汪老汉成了庄里的排场人物,高中皇榜衣锦还乡一样风光,全庄几百口子人,人老几辈子也没谁出过这么远的门,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只有汪老汉走得最远看的世面最多。那几天汪家成了庄里热闹的地方,比村长家还引人注目呢。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或者干脆端着饭碗,蹲在汪老汉的院子里,听汪老汉讲天津的所见所闻,天津的高楼,天津的车流,还有天津人的生活方式说话口气,聊到兴奋处还忍不住站起身比划两下天津人的手势天津人的动作、走路姿势,在他们看来,天津人扭屁股都跟电影上表演一样精彩。梨树坡人被汪老汉讲得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去走一遭开开眼界就是死也值了。爹在向乡亲们讲述天津见闻的时候,大狗觉得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春风,话说得特别多,特别得体,根本不像平时那样笨嘴拙舌的。一辈子老实巴脚的汪老汉在人前总是萎萎缩缩,从没有堂堂正正的在人前露过脸,这一次让汪老汉露足了脸,成了汪老汉一辈子最风光的事,这样的事怎么能忘呢?就是临死前,也是最值得回味的露脸事。

    听说派了孙子群星去天津找狗剩了,汪老汉放心了,混浊无光了多日的眼睛猛然之间有了神采,放着金灿灿的光,眼珠子活灵活现地上下转了几下,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说话也有劲,脸上现出了淡淡的血红色。

    大狗看到爹从死亡边缘赶回来,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忧心忡忡了。四十多岁的大狗知道,这不是好兆头,这是爹临别时的回光返照。这样的事大狗见多了,很多常年卧床不起或者病歪歪的人,突然之间身体一下子好起来了,有精神,能吃能喝头脑清晰,说话有气力也在理,没经过事的人还为病人高兴,事实上有经验的人绝不这样看,这样的情况不是病人好了,而是不久于人世的先兆,是回光返照。

    大狗握紧了爹的手,想象着爹不久就要走了,一阵隐隐之痛从心窝深处慢慢窜过来,眼角挂上了两粒泪球。

    汪老汉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清晰地回忆起多年前在天津的一桩往事。那一天上午他乘公交车往一家机械厂赶,汪老汉贪看车外的景色,特意坐在窗户边,一路上汪老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窗外,一直盯着一闪即逝的人流、车流、高楼、街道看不够。第一次进大城市的汪老汉,对天津的什么东西都感到好奇,感到新鲜,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印在脑子里,回村向乡亲们卖弄。在一座高楼下面,有一个人边走边吃东西,步伐很快,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上班要迟到似的。人家不愧是大城市人,天天都很紧张,哪像咱乡下人,时间富裕得用不完,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公交车跑得很快,眨眼间与年轻人并齐了,超过年轻人了,坐在窗边的汪老汉忍不住特意望了那年轻人一眼。

    天啊,这一眼差一点让汪老汉吓昏过去。就在汪老汉扭头眺望年轻人的时候,也是鬼使神差吧,汪老汉从心里觉得他见过那人,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次来大城市怎么能见过他呢?与此同时,公交车迅速移到了年轻人前面,汪老汉又仔细瞅瞅,天啊,这不是庄里的狗剩吗?汪老汉将脸贴在玻璃窗上,鼻子都挤扁了,眼睛瞪得青柿子一样圆,是的,没错,是狗剩。虽然十多年没见狗剩了,但狗剩的脸庞没变,还能从那人的面相上分辨出狗剩以前的印象,鼻子尖上的颗黑痣是狗剩最显眼的标志,那脸盘,那眼睛,那神态,那走路的姿势与狗剩再相似不过了,不,更像是狗剩的爹。狗剩比以前高了,白了,体态还是过去那样偏瘦。狗剩,汪老汉想喊却没有喊出来。眨眼间汪老汉超过了狗剩,将狗剩甩在了后面。公交车在一刻不停地飞奔,汪老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人,脖子很快扭成了烧鸡,拧成了麻花,连身子也被拉直了,几乎平躺在椅子上了。周围乘客轻蔑地瞧瞧这个乡下老头,鄙夷地默默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少见多怪,对什么都新鲜,看不够。谁也没有把汪老汉的反常举动当成一回事,乡下人的好奇,从来都不值一提。这时候的汪老汉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蔑视,他只在乎狗剩。大水过去了十多年,随着年龄增长,五十岁以后的汪老汉,一天天心事重起来,夜里常常梦到狗剩,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汪老汉从梦里呼喊着狗剩的名字惊醒,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梦中的汪老汉总是被狗剩抱着腿,拼命地死死抱着不肯撒手。醒来后,汪老汉还觉得脚腿冰凉,痠疼,似乎狗剩的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汪老汉不放。这事汪老汉一直说不出口,没法向人说。这是汪老汉一辈子的缺德事,是死了进不得祖坟的亏心事,虽然没人知道,大水过后痛苦记忆渐渐被抹平了,很少有人愿意再提发大水时候的痛苦往事,但汪老汉不能原谅自己,汪老汉的良心不能原谅自己。一个人能逃脱各种各样的外界惩罚,却不能逃脱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更不能逃过良心的谴责。汪老汉一直没有勇气向外人道出心灵深处的罪孽,所以,汪老汉一直在承受着来自内心世界的煎熬。这个突然而至的年轻人让汪老汉有了赎罪的机会,有了可以向当事人当面忏悔而减轻自己罪责的机会,再不能放过了,这次要是失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汪老汉已经受够了,汪老汉不想再受了。汪老汉要勇敢地站出来面对现实,直视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了。

    “停车,快停车!”汪老汉站起身朝前面司机叫喊。汪老汉的狂呼仅仅引来了一车嘲笑声,其他的什么都没改变,车依然不要命地狂奔,窗外的景物依旧向后倾倒,司机更不会把乘客的命令当句人话。一团火烧到了汪老汉的眉毛,汪老汉有了灼伤的疼痛,顾不了那么多了,汪老汉挥舞着双手吼叫:“快停车,快停车,俺有急事!”哼,汪老汉的呼叫没能让车停下匆忙的脚步,却遭来了更多鄙夷的呵斥声,别说你有急事,就是你命在旦夕,你急着回家奔丧,也不会挡住车轮滚滚向前的步履。汪老汉迫不急待地钻过人群,站到车门前,等待着开门。门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打开,这让汪老汉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了农村人进城的自卑与萎缩了,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坚忍不拔地叫喊:“师傅,师傅,停停车,俺下去,俺有急事。”司机没有因为汪老汉的口气缓和,拍马屁似的叫两声师傅而领情,司机是谁?是全车人的领导,是几十人共同的一把手,天天听的好听话成箩筐,绝不会为了一个乡下人的两句好听话而受宠若惊。

    终于熬到公交站点了,这几分钟在汪老汉看来,感觉长得没了边沿,在他五十多岁的人生经历中,只体验过两次这样难熬的时间,上一次就是大水下来的那天夜里,汪老汉一个人爬上了一棵树,虽然保住了命,却没有父母妻子和俩儿子的消息,那一夜慢得出奇,简直比他以前的四十多年还长。车停稳了门还没有打开,仿佛司机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终于门开了,汪老汉腾地一下跳下车,发疯一般朝后面跑去。等到汪老汉气喘吁吁地跑到刚才那座楼前时,哪里有狗剩的影子?汪老汉失魂落魄地站在狗剩走过的地方,从恶梦中醒来一样,茫然四顾,希望从匆匆的人流中找到狗剩的踪影。汪老汉在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剩来。过了很久,汪老汉也觉得莫名其妙了,好像狗剩约好和他在这里见面似的,错过时辰再等下去狗剩也不会来了。汪老汉悻悻地走了,一面走一面想,也许是看花眼了,那根本不是狗剩,偌大的天津城几百万人,想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更不用说能碰到一两千里外的家乡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口,与狗剩长得相似的人绝不止十个八个,是的,一定是看花眼了。汪老汉又一次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发大水那年,狗剩才十一二岁,大人都死得不计其数,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能活下来?狗剩八成不在人世了,汪老汉想。一想到狗剩的死,汪老汉再没有勇气想下去了,狗剩的死与他汪昌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可以说,狗剩就是他汪昌林杀死的

    “狗剩呀,娃,俺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汪老汉用几天来少有的清晰完整的话语说。大狗只好顺着爹的话说:“爹,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俺带你去找狗剩,爹,好好休息吧。”大狗将爹伸到外面的胳膊放回被窝里,又掖紧了被子。大狗知道爹在说胡话,离死期不远了,爹活到七十多岁也算知足了。在村里,只有八十七岁的汪三奶比爹大,爹应当满足了,所以,几天以来,大狗在老人面前能尽到自己该尽的孝道就行了,并没有伤心得死去活来,人总是要死的,就像他种庄稼收庄稼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不过有一点让大狗心里不安,爹该走不能痛痛快快的走,老是被狗剩纠缠着也不是个长法,总得想个办法,和兄弟商量商量咋办才是。

    刚合上眼又睁开了,汪老汉感觉到有人进屋了。是的,没错,是二儿子二狗进来了。尽管二狗蹑手蹑脚怕惊动了爹,可还是被爹察觉到了。二狗很奇怪,爹昏迷几天了,咋这样清醒?见爹睁开眼睛,二狗只好径直走过去,轻轻叫了声:“爹,你醒了?”汪老汉是醒了,但不是从睡梦中醒来,而是从昏迷中从死亡中醒来。几天来,梨树坡人都在谈论汪老汉的奇怪事,也不知道这老汉咋那么怪,一会儿到阳间,像正常人一样啥都知道,一会儿去阴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汪老汉没理会二狗的问候,汪老汉说:“才,群星回来没有?”“还没回来,去了三四天了,快回来了吧。爹,群星回来一定能把狗剩带来。”二狗也像哥一样,处处哄骗着汪老汉。“才,快些呀,爹怕等不及了。”二狗挪近两步,坐到床上给爹掖了掖已经很紧凑的被子说:“爹,估摸着群星这两天就回来了,说不定今晚就回来了。”“嗯,嗯。”汪老汉心满意足的应了两声,又开始说糊涂话了:“狗剩,娃,俺对不住你呀,对不住你。”汪老汉闭上了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从此再不睁开眼了。

    二狗知大狗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悄悄叹了口气。大狗朝外屋的媳妇示意一下,让她进来照看着爹,和兄弟走来到了院子里。“二狗,你看,爹这样子,你也去狗剩家烧了纸许了愿,爹还是那样,狗剩这小子咋那么难缠,一直扑到爹身上不走,咋弄哩,咳——”大狗长长吁口气,燃上一支烟,倚着墙蹲了下来。

    “哥,要不,咱还去问汪三奶去?”据说,汪三奶会过阴,这是全村人都深信不疑的,常有外庄人来求汪三奶去过阴,解决阳间人解决不了的阴间事。有一种说法,老年人和小孩儿秉性弱,眼睛弱,能看到阴间的事,小孩子看到也不知道是阴间事,阴阳分不清,长大了也忘记了,不知道曾经见过阴间事。体弱多病的老年人也能看到阴间事,但他们说给人听,没有人会相信,都以为是说胡话,病糊涂了,也就没有人拿他们的话当回事。还有个别人比如汪三奶这样的人,能过阴,阴间阳间事都能看见,能看见死去多年的人,在阴间啥穿戴啥打扮干啥事都能看见,更神奇的是阴间人过去在阳间做的神秘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汪三奶一过阴,和阴间人一说话也能知道,并且说得丝毫不差。有一次,一个二三十里外的牛屎大顶山的一个男人慕名而来,求汪三奶给他破破,说他死去的媳妇夜夜缠着他不放,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快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了。汪三奶听了那人的叙述,没再答理他,一闭眼,身子一抖头一摇,睡着了。其实不是睡着,是到阴间去了。到了阴间的汪三奶还用阳间的嘴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呜呜啦啦了十多分钟,周围人谁也不敢吭声,连大气也不敢出,虔诚地望着汪三奶的怪诞动作,没一个人怀疑,也没人敢怀疑。约略过了十分钟,汪三奶身子抖两抖头猛摇两下,睡醒一样,汪三奶千里迢迢从阴间回来了。汪三奶一回到阳间就瞪着眼睛盯着那汉子问,盯得那汉子心里起毛,低下头不敢看从阴间带信的人。你媳妇是不是喝药死的?汪三奶问。这一问,把那人一下子问得没了底气,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天爷啊,汪三奶,一个小脚老婆,不出门就知道几十里外发生的事,而且还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简直和神仙差不多,不,比神仙还神。来人当场就趴在地上给汪三奶磕了三个头,嘣嘣嘣,货真价实的三个响当当的头,连一点假都没敢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汪三奶都把他在几十里外阳间的事说得毫厘不差了,他还敢不说实话吗?是的,那人说,他对媳妇不好,动不动对媳妇拳打脚踢,不把媳妇当人看,媳妇受不了,娘家又没有兄弟撑腰,一气之下就喝药自杀了。也许是觉得死得冤,死得窝囊,到了阴间也不放过作恶多端的丈夫,夜夜来找他,搅扰得他吃不好睡不安,活着受罪,生不如死。这只是汪三奶算得准算得神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还有更多让人想象不到的事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今改革开放了,政策宽大了,上面也不干预,这些事可以明目张胆地搞,要是“文化大革命”时候,大家都害怕,可是,仍然有人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来找。在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人不知道汪三奶是半仙,能知阴阳两界的事。牛屎大顶来的汉子得到了破解方法,喜笑颜开,把带来的丰厚礼品奉上去。不过,汪三奶不收,汪三奶从来没收过谁的礼品,这也是全庄人都知道的,据说,收了礼品,汪三奶就不能过阴了,就算不准了。有的人实在过意不去,临走,将几包点心悄悄放在门口,汪三奶发现了,送给临居孩子们吃,自己坚决不尝。要说汪三奶利用迷信收敛钱财显然说不过去,据汪三奶自己说,她老人家是代替各路大仙连通阴阳两界,向两界通风报信的,其实,只是一个跑腿的小卒子。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汪三奶的自谦话,在外人眼里,汪三奶是个了不起的人,深不可测的半仙。

    二狗一说找汪三奶破破,大狗立即答应下来,虽然前天汪三奶说让去狗剩家老宅烧香没有灵,可神仙的话也不是句句都灵的,可能是心不诚吧,弟脾气硬,没有完全按汪三奶的话去做也说不定。这次俺自己去,一定能灵验。大狗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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