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球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操着,好像垂死挣扎,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浸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敦敦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盼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人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人家门,就在他们进人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四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聋拉着头,眯缝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咦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腌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哀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不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暖昧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晚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他简直就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她的憔悴是迷人的,更迷人的是她凌乱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丛生在她的头上,浅黄色的头发好像狐狸的尾巴。
她怔住了,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口袋沉重地跌在碎砖头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呱哪”声。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无法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在塑料袋落地那一瞬间,我读出了她脸上的复杂的物理竞赛试题,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
潜在的意识里,方富贵知道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上压着一种恶作剧心理、一种无缘无故的报复心理。所以,当我看到他前行时我也前行,他弯腰去检那个黑塑料纸袋时我也去检那个黑塑料纸袋。
整容师一定压下去了某种优虑的情绪,我感觉到,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我们同时听到了她虚假的大笑声。她摸一下我的脸,又摸一下他的脸,她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他骄傲地昂起了头。我为什么不骄傲地昂起头呢?既然我们同样衣着同样相貌,我们就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整容师说:“你们好像两个赌气的孩子。你们自认为毫无差别,但,声带是不一样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
张赤球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尽情地发挥着这尚存的特征,好像故意在气我,他说:“球们的妈妈,你回来啦?你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你辛苦啦?碰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暖瓶里大概还有水,需要我替你倒杯水吗?遗憾的是没有茶,但是我们快很就会有茶的,只要有了钱,我们就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这需要老方的配合,今天学校里传说要给教师增加工资,大家都不敢相信,国家经济困难,各行各业都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强调重要性就是要钱。第七中学高三班四个学生集体跳河,有两个淹死了,两个自己游上了岸,学生的家长扬言要控告学校片面迫求升学率,逼死了学生。市日报刊登了死亡学生的遗书。”校长看了报大骂:“难道我们愿意追求升学率吗?大家都追求我们不追求就说明我们教学质量差,就说明我们工作不好,教师晋级就少分名额。国家教委的文件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为什么不制定教育法呢?谁搞片面追求升学率就依法论处。”校长说,现在,学生累得要跳河。教师累得要上吊,高中一年级就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理、化;学理科的不学史、地,高中毕业是初中的水平,这哪里是教育!学生骂老师,老师骂校长,我校长骂谁?简直是一团漆黑!支部书记按着校长的肩膀说:校长息怒!要是现在是五七年,你早成右派啦!校长说:要按那时的标准抓右派,十亿人里要抓出三亿个右派。这都是小郭对我们说的
“就是啊,教育的目的和前途都迷失啦!”我优心忡忡地说。
整容师说:“方老师,所以现在大家都想方设法搞‘自救运动’,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从自己的职业上捞油水,你们教师没油水,只能搞这种换容术,你去上班,让红球去做买卖嫌钱。”
我决心模仿张赤球的声音说话。
她从黑塑料袋里提出一块血琳淋的牛肉,两只浑身发青的鸡。
她说:“我们应该庆贺!张,你淘米炯饭;方,你与我一起做菜。红烧牛肉、白斩鸡。大球小球!出来,把你们外婆的尿布换上。”
两个光脑袋的男孩—个身体高大,嘴上生着绿油油的小胡子,另一个身材矮小,面貌酷肖张赤球,天哪!面貌也酷肖我啦。
整容师对她的儿子说:“你爸爸在乡下的兄弟来啦,来城里做买卖,你们见见他!”
整容师的手指着我们,究竟谁是“乡下的兄弟”呢?
两个男孩也马马虎虎地对我们点头。
红烧牛肉和白斩鸡在饭桌上冒着袅袅的香气,但是不能吃,吃关好的食物如同参拜神抵,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整容师是这个家庭的太阳,没有太阳的照雄,我们都不会发光。
她在干一件应该受到舆论赞扬、应该在市日报道德专栏里大力宜传的事,她在填蜡美人那无底洞一样的嘴巴,用一种独特的食物。
我熟记着这种食物的配料:
白斩鸡胸脯肉二两,红烧牛肉二两,白米饭三两,冬眠灵
我熟记着配制方法:
把鸡肉和牛肉剁成糊状,然后搅人米饭。将冬眠灵药片研成细末,撤在上述食物中,充分搅拌,使之均匀。
我们听着蜡美人贪婪的吞食声,她的牙齿不时咬住不锈钢制的小饭勺,整容师把饭勺拽出来。有如此旺盛的食欲,所以当一个月后的某个时刻。她鬼鬼祟祟地从洞穴里钻出来。捞起一根架蚊帐的竹竿充拐杖,在房间和庭院里转来转去时,我的惊讶是有限的。
她终于喂完了蜡美人,款款地走到餐桌旁,蜡美人甜蜜的挤声在她身后随即响起。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圈领汗衫,双乳前挺,有坚韧不拔的感觉;她的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制服裤头,腿上的黄毛茂密,有柔软光滑的感觉。总而言之,她的落拓不羁的衣着并没损害她的迷人风度。
她从箱子里摸出一瓶红色的酒。家里无有启瓶塞子的工具,她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然后倒在一个大碗里,她说:“明天,方去第八中学。张去经商,我们的合作开始了。为了这合作,干杯!“
我端起了这杯红酒,心怀抨地乱跳,对面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里,又一次照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我戴上了假面具,开始演戏啦。她的眼睛在鼓励我,灯光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白斩鸡目光灼灼,在盘子里起舞。我把酒倒进喉咙,一股凉意在腹中回荡,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奸邪的笑容,我的脖子上套上了他们绳索。我被他们牵着走,愤怒的不是我,我方富贵、懦弱的方富贵像一曲忧伤缠绵的音乐,渐渐地远去了。
这时,又是突然间、又是命运般的这些黔驴技穷的叙述者们惯用的字眼,涌到了你们眼前,好像一堆腐朽的枯枝败叶—屠小英嗯嗯的哭声穿透墙壁,在这个房间里双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市日报的副刊上发表—那面镶嵌在立柜上的椭圆形镜子,啪啦一响,阵成了几百片,玻璃碴子稀哩哗啦掉在地上。
我惊呆了。我叫方富贵。我听到了妻子的痛哭,她错误地认为我死啦。我活着,我要立刻回去看她,安慰她。
整容师,我的同事张赤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都诧异地看着那破碎的镜子。老式立柜上洞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嘴,嘴里是杂乱的衣物,几十片尖尖的玻璃碴子仿佛锯齿撩牙。
张赤球的嘴唇有些小动作:好像两条尺烦在造桥。但愿我的嘴唇不做这种丑陋的运动。
整容师说:“是张赤球的胳膊肘子捣碎了玻璃!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所有的家具中我顶讨厌这个立柜,在这个立柜上我顶讨厌这面椭圆形的镜子。现在它破了,太好啦。这是个好兆头!它在说明:咱们的倒霉日子像这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好日子就要到来。”
张赤球说:“椭目是了不起的,天体运行轨迹都是椭圆,譬如地球,譬如太阳”伪张赤球说:“什么事都不要说的这样绝对,中,人类所知道的仅仅是沧海一粟,在茫茫无边的宇宙敢担保,在宇宙中,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到,你怎么保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椭圆呢?你怎么敢担你们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圆、甚至是半圆、平行四边形呢?”“不要胡扯啦!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明天之后。就看的了,能不能吃上海参,面和新鲜的蔬菜,全看你们能不能赚到钱!俗话说得好:‘马瘦毛长鸯拉集、穷鬼说话不中听,有钱的放个狗臭屁,鸡蛋黄味鹅鹉声’,挣钱去吧。”
一副沉重的、无形的担子压在张赤球肩膀上,他嘴唇的造桥运动更加频繁。
“不要哆嗦啦!”嘴上业已生出绿色小胡子的大球说“我们想吃饭”
整容师找来一只景德镇陶瓷厂烧制的圆盘—这是第八中学第一个教师节时发给老师的纪念品,盘中央画着三匹瘦骨伶仃的黑马—据说这盘是应该挂在墙上观赏。而不是像整容师这样—用毛巾揩揩盘上的灰尘,从红烧牛肉盘里拨上一部分肉,从鸡身上撕下两条腿一只翅膀—她的两个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好像要把盘里的东西攫过去。
她说:“你把这些送给屠小英和方龙方虎。”
我和张赤球面面相舰,她是吩咐谁呢?
她的目光是盯住我的,自然是让我去。我是表面上的张赤球实际上的方富贵,我端起了圆盘。
屠小英的哭声在召唤着你,持续不断的哭声往往让人感觉到虚假,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你。你走到门口时,听到整容师紧贴着你耳边亲切地叮嘱:“好好安慰她,”她嘴里的十分诱人的气味使我感动。“你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不会忌妒的”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情人般的押呢,难道就因为她对我撅起过光溜溜的屁股吗?“安慰丧夫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抱她、亲吻她,同她到床上去做ài!”她对性爱的坦率态度让我吃惊,但更让我感动,她是真心实惫地为我好,她头发上的异香更加确凿地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将得到a哆。“当然,这要看你的本事,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她要不顺从,你就跪在地上!”
他端着那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牛肉,走出整容师家的门口,一拐弯就是正在守寡的屠小英的门口。在远远近近的漂亮高楼的压迫下,这一片破烂的平房更显寒酸,灯光在远处辉煌,河水在黑暗中流徜,温情的夜晚里荡漾着猛兽的吼叫声。这个出现在面前的门口安装着两扇用旧棺材板子改造成的门,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抹上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谁能说清楚你此刻的心情呢?
大概是三、五天前的夜晚吧?我从殡仪馆里逃出来,在河边的风景白杨林里,碰到了一个女青年和男青年在恋爱:后来我掉到石灰坑里沾了一身石灰。那晚上这两扇门是虚掩着的,但愿现在它也是虚掩着的,我尝够了敲门的苦头门是关着的,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
他一只手端着愈来愈沉重的圆盘,另一只手敲响了大门。
他的敲门是经过训练的“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门里问。你正要回答时,一团复杂的感情堵住了喉头,话是无法说出来了,两行热泪流到脸上。
门门响亮,大门开放,方虎站在你面前。我的宝贝女儿她身高一米五十,留着日本式的齐额短发,圆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眼睛,一根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巴,她的臂上扎着一条黑纱,胸前缀着一朵白花,她恭敬地一弯腰,说:
“您好张叔叔。”
手中的圆盘把你的胳膊坠酸啦,喉咙里滚烫的团块还没消融,你跟着方虎往里走。你的脚愉快地踏着熟悉的每一块砖头,你的肺呼吸着不久前留下、现在尚在盘旋的我的与石灰气味混在一起的气味。方虎光滑的头发吸引着你的嘴唇,但她离你很远。
“妈,是张叔叔看你来了!”方虎喊着。
屠小英的哭声停止,只是间隔五秒左右“欧”一声,这是哭的惯性所致。
她从床上坐起来,举起手胡乱搭了两把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还没忘记槽头发,可见不是彻底的悲痛一她的眼皮红肿,脸上布满眼泪的痕迹。她为我流过泪,可是我却迷恋整容师头发上的香味,甚至被她的屁股搞得神魂颠倒。物理教师进行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她的俄式rx房并没有因为我的死去而消瘦,它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丰满肥胖。她伸走拉过一把椅子,用鸡毛掸子掸掸上面的灰尘—她的痛苦是不彻底的,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征。我的床上还摆着我的枕头,枕头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床头上还悬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披着一道黑纱,黑纱是用墨汁染过的皱纹纸伪装而成。是的,我们很穷。她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中国姑娘,没显示出一丝一毫俄国特征。她的俄国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出现的她质问我:书呆子,告诉我,在爱上我之前,你爱过什么人没有?没有骗人是没有这不可能当时我搜索历史,想想对什么女人发生过兴趣一连梦想也算吗?当然也算,梦想更可怕我梦想过一个苏联姑娘,当时我想,要是能跟她结婚就好啦她从床上蹦起来,那时好的rx房像两只男婴的小拳头,蜷缩在胸脯上俄语系的高材生用拳头打我,要我交待和苏联女人的恋爱史,她的忌妒竟像真的一样我从高中时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位生着亚麻色头发、大嘴如弯弯的月亮、脖子光滑、rx房丰满硕大的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苏联劳动英雄对着我们大笑一她漂亮吗?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一她翻过身去,赌气地说:找你的挤奶女工去吧,大奶牛后来你说:总有一天我也要生出亚麻色头发,生出奶牛的rx房二你生出来了,它们带给我们的不是幸福而是祸殃
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心中优伤,面对着我的满脸泪痕的“大奶牛”我情不自禁地说:“大奶牛我没死”
她打了一个冷战,满脸胀得维红—好像后来整容师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起的她的石榴花的颜色,她对石榴花的那种亦悲亦喜、如醉如痴的感觉至今令找迷惑不解—我猛醒过来:方富贵已经死啦,在屠小英的圆圆的梳头镜里;张赤球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端着一只圆盘,圆盘里盛着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红烧牛肉,在慰问他的已故同事的遗婿。
“张老师,您请坐,”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尽管她现在在校办罐头厂开剥兔子皮,但修养还在,正如那俗话中说的:“瘦死的骆驼也比驴大”她说“方虎,给张叔叔倒杯茶!”
我只好放下那倒霉的圆盘,极其困难地说:
“她一球他妈让我送点菜给你和孩子她怕你难受哭坏了身休让我来安慰你”物理教师被悲痛压迫,语不成声,他慌忙掩住脸,泪水竟然从指头缝里往下流。
你的哭声勾引出了她的哭声,你们的哭声勾引出了方虎的哭声:方龙哪里去啦?),最后,还是她先止住了哭(她的哭已经消耗得太多了),走到你身边(她走到了你身边,你的全身都感受到俄罗””
十三步斯奶牛的腥气只有那张掩在手掌里的脸例外),她说:“张老师,您说来安慰我,自个儿反倒哭起来没完没了啦”
她用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头,说:
“张老师,人死不能复活,我知道你和老方感情好。他死了,也是命该如此。只希望大哥你多保重,别像富贵一样,累死在讲台上
“富贵啊富贵,自从你娶了我。就开始倒霉,我被人当苏联特务揪斗,你陪着受罪;我被赶出学校,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你一辈子没喝过一滴茅台酒没吃过一顿烧牛肉没吃够一顿自斩鸡本来想等孩子们工作了,挣了钱,让你吃一顿烧牛肉可是,你竟走了”
你还掩着脸哭什么呢?
,张大哥,您回去吧,别让嫂子惦念着。”她催我走啦。
她把回盘里的鸡和肉倒进一个碗里,思考片刻,放下圆盘开启了墙角上一个密封着的小瓮,伸手进去掏出三只盐演兔子头,放在圆盘里。
“张大哥,这是工厂的下脚料,拿回去煮煮吃吧。”
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精细的整容师认真端详着两位物理教师,左看了右看,前看了后看,好像一位送子参军的慈母。她把张的眼镜和方的眼镜调换了,又研碎了一支黑粉笔、一支蓝粉笔、一支黄粉笔,调成均匀的粉末往略显白嫩的方的脸上搓擦了几下,屋子里弥漫开粉笔的香气,她命令他们按计划运动。
两位物理教师羞羞答答握握手。方夹起纸板去第八中学上课。
道路是烂熟的,景物也如从前一样。小卖部的老板娘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你身后追上来,路过你身边时,她放慢了速度,你看到车上载着裸成小山般的纸箱,有烟,有酒,有搪。你往常是不与这个女人打招呼的,她也好像不认识你。今天她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心里忐忑不安。
“吃过饭唆?"老板娘亲切地问。
“问我吗?”
“装什么孙子!”老板娘粗野地骂着“进来人参烟了,给你留一条?”
“我从来不吸烟呀!’你有点着急地申述着。
“啊哟哟!被那给死人刮胡子的娘儿们拾掇成这个样子啦!一个大男人,连买条烟吃的权力都没有,还当浪着那两个卵子充什么数!”
“你注意点文明礼貌!”
老板娘从车上跳下来,尖刻地嘲讽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得了病了吧?前儿见了我还色迷迷着两只贼眼,今日倒装起正经来啦!”
你只好缩着脖子挨骂。
“瞧瞧她把你打扮的,一身绿,就差顶绿帽子啦!”她诡秘地凑上月d,*,说“女人是女人的仇敌,你知道。告诉你,你那位贤惠的妻子跟动物园的养老虎的老头子勾搭上啦,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冬青树丛里接在一块儿”
物理教师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麻烦,好像别人拉了屎,却让你为他擦屁股。
“我给你留一条‘人参’,别怕她,绿帽子都截上啦,还怕什么!”老板娘蹬着三轮车走啦。
校工—那位曾经抬着你冲进殡仪馆大门的英雄,手持扫帚,反复清扫着第八中学的额头。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学生吵吵峡嚷涌进大门,看到你的跟你打招呼:早上好,张老师!
张老师,早上好!
“李刚,你借我十元钱什么时候还?”你听到一个男学生说。
“下月,等我爸爸发了奖金。”李刚回答。
“要长利息的!”
“当然,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就是!”你认为他们和她们毕竟是了不起的一代。口袋里或是藏着避孕套就能说他们堕落吗?你一溜进物理教师办公室就听到小郭高声大嗓地吼叫着:道德家们何须大惊小怪!道德这玩意儿从本质上讲是虚伪的。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旦倒了霉。就会有人揭露他们的风流韵事。为一个避孕套开除一个学生是不公正的!我们和你们,都是人,你们不年轻了,便痛恨年轻人,这是忌妒!髻如说孟老夫子,您年轻时据说是个大情种。您的老祖宗盂坷,号称“亚圣”可他年轻时勾引过孔丘先生的老婆!孔丘先生呢,跟南子吊膀子,被南子的老公打得鼻青脸肿,仓惶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南子道:“不行!‘夫子说:“吾将乘俘浮于海!”为了爱情,孔夫子都要到荒岛上去,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乎?
孟老夫子摇晃着脑袋说:佛头著粪!侮辱斯文!后生可畏!
欢乐的气氛。物理教师们都在笑。你有如鱼人水的舒适感,过去的种种被忘却,你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熟悉的手摸到了不熟悉的或水笔。有人拍拍你的肩,他在你耳边说:张老师,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坐!
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你的学生,你的徒弟,抬着你冲击殡仪馆的英雄之一,正在驱赶着你。
你只能站起来,看着你的学生就座。其余的人都用屁股碰着桌子沿,抱着胳膊,享受着课前的轻松。你小心翼翼地问:“哪个位子是张老师的?”
双胞胎之一惊讶地看着你:“咦?张先生,您疽啦?”
“不,我是问,我的位子在哪里”
双胞胎之一站起来,围着你转圈,你听到他说:“是方老师的鬼魂附在你身上了吧?你的声音你的动作”
死亡的气息。物理教师们都想哭。
双胞胎之一把你扶到张赤球的椅子上。
刁嘟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为什么方老师的迫悼会迟迟不能召开呢?据说有人把方老师的尸体盗走啦!”
“胡说!”孟老夫子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尸体的吗?”
“可能被杀牛的偷去,混在牛肉里卖了!”
一派胡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坐下。
“张老师,你怎么啦?”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请校医来看看吧。”
“算啦,那校医只会开阿斯匹林!”
“吃阿斯匹林还不如吃两截粉笔头)l!”
走廊里电铃爆响。众教师纷纷走立。
你乞求着双胞胎之一:“请把我送到4我的教室里”
“张老师,我替你一堂吧。“
“不,不,你忽然间休会到了“英勇悲壮”的含义。双胞胎之一带路在前,你夹着教案跟随在后。
一、方富贵虽然死了,但他那光华四射的讲课声每天都在走廊里回响。
二、为迎接全市卫生大检查,教师和学生一齐动手,把厕所打扫干净,厨所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封条。
三、住在水房里的新婚夫妻,近日生了一位女婴。新娘是未婚先孕,但从新郎的积极态度上来判断,他是女婆的亲爹。
四、物理教师们咬牙切齿凑钱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熊猫头上用大头针插着一张红纸条,纸条上写着:赠给“水房之花”落款:第八中学全体物理教师。
五、私藏避孕套的男生被开除校籍。
六、一名女生跳河自杀。
七、双胞胎之一提议:“星期日上午,大家一起去看方老师的老婆孩子,带不带礼物随自己的便,不能‘人一死,茶就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