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赤球目送着自己的替身用胳膊夹着纸板夹子走出了大门。他没有回头,这反倒使我有点六神无主。如果他在跨出大门那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他的脸上表现出愤怒和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表情,叙述者说:那么,观察者会产生一种主人对奴仆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居高临下的自豪感。他甚至是毫无怨优地拿起我的教案自由自在地走出了他的还是我的(?)家门,他代替我去第八中学讲物理你听到在巷子里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的问候:“张老师,去上课?”你没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听到那女人低声地咒骂:“喝粉笔末子的臭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问话都不回答,绿帽子!大乌龟!”
女人的骂声把张赤球拦腰打倒,他坠落在门槛上,像骑着一匹矮得不能再矮、瘦得不能再皮的马。马的脊椎挫痛了他的尾骨,痛楚沿着身体的中线上升,汇合在百会穴上。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席方平,课文里说席方平被阎罗殿里的小鬼用锯子割成两半,后来又用一根白丝绦束起来。由中学语文课本想到中学物理课本,由中学物理课本想到中学物理教师,想到自己,于是他忘记了被分裂成两半的痛苦,从门槛上跃起来。一跃不起,两跃不起。最后,他抓着门槛缓缓地把身体提起来。
瘫痪在床的蜡美人吃下去的配方食物效力过去,她清醒地嚎叫着—她每天都变换嚎叫的调子。她多么像一只歌喉美妙的青春鸟l今150}mgtitt=,1天她的嚎叫像冷冷的大笑。她把“冷冷”和“大笑”结合在一起,冗全是有意为之。
老婆上班去了(她上班时对我们发号施令,似乎把我们两人摆在同等位置上!一分为二!我被分成了两半?)她分配给你的任务(经商赚钱)沉重地压住了你。大球小球上学去啦。你第一次感到呆在家里的恐怖。恐怖的源泉是蜡美人的嘴巴。她虽然躺在床上,但仿佛洞察一切。
在这种“冷冷的大笑”里,人是难以生存的,你想逃走。
他没有逃走。他壮着胆子掀起那条大概是灰毯子改制的门帘,一眼就看到的不是蜡美人的眼睛,而是两只雪白的耗子。这是两只红眼睛、粉红嘴巴、毛色雪白的美丽耗子。它们正在啃着蜡美人的两扇耳朵。你第一次看到耗子啃人的耳朵。耗子啃着耳朵,粉红的小嘴上下、下上地移动着,与蚕吃桑叶的动作极其相似。它们见到你,并没有惊慌失措。你看到两只雪白的耗子抬起它们精致的头,好奇地打量着你。你感觉到它们对你持不欢迎的态度,因为你打扰了它们的盛宴。虽然白耗子仅仅啃吃了蜡美人耳朵的五十分之一,但那两扇肥甸甸的、挂着油泥的耳朵还是显示出一种狞厉的残缺美。她的耳朵仿佛是用蜂蜡塑成的,奇怪的是一滴血都不流。你咋呼了一声,它们才翘起前爪抹抹嘴,慢吞吞地缘墙而走。
蜡美人停止哗叫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超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你第一感觉是被这两只眼睛看穿了;第二感觉是蚀骨的凄凉。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由此联想到你少年时亲眼看到的那场大战,—你曾告诉我们,方富贵也目睹过一场大战—房屋、树木、野草,都在嫌烧,照翅着躺在门板上的重伤员。她身上的气味、伤员身上的气味、整容师头发里的气味,不分前后左右,混淆历史和现时,一古脑儿涌上你的心。应该挣点钱为老太太换一条干净床单,她毕竟亲手包过香椿芽猪肉馅饺子给我吃,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想。
你突然想起家中还有灭鼠药,便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找到。
张赤球为了防止白老鼠再来啃他岳母的耳朵,又没找到灭鼠药,灵机一动,便翻出整容师的冬眠灵,用蒜臼子捣碎了,剁碎一块白菜拌上冬眠灵,盛了两碟,摆在蜡美人的耳朵两边。为了调动两位白耗子的食欲,他特意往两碟白菜里各滴了三滴扑鼻香的芝麻油。然后他就准备外出做买卖赚钱了。
去做什么买卖?怎样赚钱?他茫然无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处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想到:方富贵正在教室里冒充我张赤球讲课。假张赤球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真张赤球骑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在这笔交易中,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
正在他感到前途迷茫、心乱如麻的当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推开虚掩的破大门走进来。你觉得这个老头儿十分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他。
“你是张老师?"老头儿问。
“您“物理教师说着,听到远处一阵冷庵甩的巨响,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架天蓝色的起重机缓缓地歪倒了,随即从看不到的地上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
“啊!’物理教师说。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就坐会。”
你只好给他撤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缝着眼,深深地呼吸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龟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题斗争了十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摄手m脚往蜡美人的洞穴靠拢。靠近灰毯子时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贴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目。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床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十几次,绝非偶然),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交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交换位置三次后,它们就并肩站在蜡美人的肩头上,齐声呼叫着:喳!喳!喳!—喳!喳!喳!—它们喊着口号,做人立状,迈着幼稚可笑的正步,走过肋条,跨过贴在肋条上的rx房直走到脚尖。白耗子像走在供儿童玩耍的跷跷板上,随着它们的前行,蜡美人的两条腿也随着翘起,那两只解放脚像两枚地空导弹成45度角指着墙壁。
你期望看到的是白耗子安眠,实际看到的却是白耗子跑操。
失望迫使他站起来。眼睛自然也就离开了灰毯子上的洞口。毯子挡住了耗子们天真的游戏。你这时感到费这么多功夫替耗子配制两碟子食物是愚蠢的举动。你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那沉甸甸的信袋。
信袋里装着一百元人民币(全是一元面值)和一张“美丽世界”的公用信笺。信笺上写着几十个撩草的字。她会写字?她是什么文化程度?在哪个学校里学会了写字?这些古老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信笺上的字传递了大致如下的信息:她到了殡仪馆,才想起做买卖要有本钱。她正被一件麻烦事纠缠着,脱不开身,便托人捎来一百元。她要张克服畏难情绪,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蚀本,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o
人民币和信产生了很大的力量,它们把张赤球推出了大门。
他出了家门,像初次行窃的见习小偷一样,感到仿佛置身于几十架摄影机明亮的独眼下,举手投足都发生障碍。
叙述者很早前就说过: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讨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革生着蚊蝇的臭水沟,沟里气味肥沃,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不要走那道材料已腐朽的小木桥,要跳过沟去,七拐六拐,就到达了一个出卖烟酒糖茶醋蒜酱油之类杂品的个体小卖部。
沟畔的红花跟想像中的红花一样鲜艳,它们的美丽有些过分,美丽得像生了病。物理教师不是植物学家,但也草草认识几种植物。那怒放着红花、茎杆高过人头、叶子大若蒲扇、红花一穗穆垂下,那么粗那么壮显得沉甸甸的,富有肉体感觉的,那茎杆嫩黄,生着标志着生机蓬勃的白色毛毛,叶子厚敦敦的,蓝色天鹅绒一般,从上到下,几十梯对称生着的叶都无衰老联兆的都是些什么植物呢?
适才他只是假定了几十只摄影机的黑洞洞的独眼包围着自己。现在却当真出现了七架摄影机,由七个记者扛着,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这一片生长在臭水沟里的美丽的花草。臭水沟里的气味令物理教师很自然地联想到距此不远的第八中学教学大楼里的气味。
叙述者联想:幸好摄影机是摄不出气味的。他们拍摄的成果将变成图像显示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或者变成照片复印到画报的封面上。
摄影师们往往是只看眼前美景不看脚下道路的,所以在物理教师的眼里他们都像一些跌跌撞撞胡乱运动的物体。他看到一位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记者宛若一只轮子滚到那道知情人都不走的小木桥上—他要从桥上俯拍沟畔的红花—你听到小桥痛苦的呻吟,看到小桥的凹陷与断裂。短腿记者扛着摄影机伴随着腐烂的材料落在臭水沟里。这过程迅如闪电,记者浸泡在沟水里时才发出求救的呼号。你本想躲开这件事,但仿佛有一种惯力,使你的身体违背你的思想—思想往后退却,身体向前冲锋。沟里的水似乎不深,但几乎淹到记者的牙齿。他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趾,所以,不救援他他就有可能死亡。
物理教师捡了一块带钉子的木板,伸到沟中央,让记者抓住。然后用力把他拖到沟畔。
物理教师不知道,明天,市日报头版的左下角,刊出了一帧大照片,照片名日‘抢救落水者”并配有五十字的技术说明。
现在。物理教师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梦幻色彩地站在了小卖部的柜台前。这两间孤零零的铁皮小屋面对着几十株枝条袅袅的柳树,柳树间篙草丛生,时有野兔和被抛弃的狗、猫出没;远处才能看到人的踪影。物理教师站在冷冷清清的柜台前。突然想:“她把货卖给谁呢?”
女老板从铁皮屋的深层结构里钻出来。她没有往手背上擦廉价的蛤俐油,也没有香气扑鼻更不笑容可掬。她板着白色的大脸,眼睛、嘴巴都如同脸上的伤口。
“哼!”你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又听到她的嘴发出声音“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些涵义丰富的声音弄得浑身难受,便说:
“我来买盒烟”
“你刚才不是说戒烟了吗?不是还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招摇过市吗?”女老板尖刻地说。
“我没说戒烟呀”
“哟,你没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说的!”
“谁戴着绿帽子?”
“你没戴,是那个与野兽管理员勾搭连环的女人的丈夫戴着绿帽子!”
“他是谁?’
女老板收住无可奈何的苦笑,严肃地说:
“就是你!你甭跟我耍花枪。你前来买烟是假,来打听消息是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我想勾引你,两分钟就行,你信不信?所以呀,你老婆的事你就装聋作哑算啦!”
“我真的要买烟!”物理教师脑袋乱糟摺的,他想抽烟。
女老板走进深处,拿出一条物理教师从没见过的、连梦中也没见过、装潇得像皇家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香烟。
“这要多少钱?”他问。
“你有多少钱?”她翘着一只嘴角问。
一百张崭新的一元面值人民币在你的口袋里呐喊着。它们是鸽子、它们简直就是一百只象征着世界和平的纯洁的白鸽子,想冲出衣袋,飞向湛蓝的天空。他下意识地按住绿制服的上口袋。
不待物理教师开口,媚丽的女老板嘲弄道:“发了洋财啦?让我猜猜看,你有多少钱。”她眯缝着眼睛思想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伸出一个手指,喊道“你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钱!”
他的手更紧张地捂住口袋。
“一百张一元的钱,用一个牛皮信袋装着。”她继续肯定地说。
“特异功能!“物理教师惊叫着。在这样的半仙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一百元钱,与你说的完全一样。”
“这条烟恰好值一百元。拿走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贵?”
“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讨人喜欢处,一百元也不卖给你!”女老板满脸真诚地说。
“我不买啦”物理教师狼狈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女老板把那条烟上金色的塑料封条一撕,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轻盈地张开了。她又撕开了一根银色的塑料封条,又有一层浅绿色的塑料纸绽开,这时才显示出包装纸盒上真正辉煌的颜色。她揭开纸盖,捏出一盒烟。她撕开一根金线,又一层无色透明的塑料纸张开。她揭开烟盒盖,抽掉一块保护着烟嘴的金纸。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两支烟从烟盒里冒出了头。早在她抽掉保护烟嘴的金纸时,物理教师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这是一股独特的、奇异的香味,他贪婪地扇动着鼻子的翅膀。香烟的嘴儿宛若用象牙雕磨而成。她把烟递到你的面前,分明用一种看破世情、一掷千金的态度装点着她的脸、装饰着她语言的腔调:
“没有钱活不了,钱多了也没意思,人生在世就是抽点喝点吃点穿点。”
物理教师伸出去的两根手指是僵硬的,好像两根枯瘦的粉笔。手指感觉到烟嘴是冰凉的,手腕子感觉到香烟是沉重的。你担着仗古协对的高级香烟,心中热浪翻卷,眼球胀得眼眶子痛。你确实听到血掖循环的声音:哗—哗—哗—好像风鼓舞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她一低头,把另一支从盒中神出头来的香烟叼出。然后她点燃打火机,火苗炽亮无烟,浅蓝的气体在透明的机壳里抖动。
她把火焰递给你。女老板的火焰照亮了物理教师的脸。他的心里荡漾着生来第一次领略到的有悲剧色彩的温暖多情的涟漪。他的嘴显得很笨拙,吧嗒吧嗒地响,口水流到下唇上。她拍了拍你的肩头,拍得是那样轻,那样温存,那样含蓄,意味深长。你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她灵巧的嘴叼着烟往火苗上一触,一触即发,白云般的浓烟从她的弃孔里冒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高级香烟奇异的香味一秒钟也不停息地弥漫着。它继续弥漫着。它随着一缕缕一丝丝一圈圈或白或蓝或浓或淡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香烟弥漫着。物理教师沉醉在弥漫的香气里,腾云驾雾。双以欲仙。她的脸在烟雾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朦胧,宛若披着轻纱在云团里时隐时现的观音菩萨。
物理教师被香烟的气味迷醉了。他听到她用怜爱的腔调说:
“可怜小可怜儿”
你仰望着那张慈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皱纹。物理教师的心境好像被金黄的夕阳照姐着的宁静湖面,荷花在那里开放白色的大鸟在那里栖息,无声的风儿像丝绸一样滑行着你哭了,
她用手掌擦拭着他的脸,那么慢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你移到了铁屋子深处,你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坐在一张雕花木床的边缘上,香味继续弥漫着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可怜儿小可怜”她的饱满的胸膛距离你的脸只有一厘米,一种截然不同于整容师肉体的气味,压倒了香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你。她本来就穿着这件深蓝色的、薄如蝉翼的短裙吗?胸脯的娇嫩穿透衣服,打击着物理教师的脑袋。似乎不是物理教师主动地把脸贴在女老板的胸脯上,似乎是女老板的胸脯贴在了物理教师的脸上丧失了多年的激动猛烈撞击着他的心。你楼住了她的腰
“并不是我要勾引你”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她歪着脖子挑避着他的嘴巴说“我只是觉得你可怜你老婆给你戴l一擦擦绿帽子一你不知道,这地方,到了夜里,能听到老虎的叫声”
好像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动,她的颠三倒四的话,产生了尖利刺耳的效果,物理教师猛然清醒了。沉重的道德鞭子啪啪地响着,抽挞着他的灵魂。你感到恐惧,仿佛看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往深不可测的泥潭里陷落着。物理教师的胳膊无力地松开了
松开胳膊后他随即清醒。他满身是汗,绿衣服湿滚滚的,眼镜片
上也蒙l了一层水汽。擦过镜片后,物理教师看到女老板满脸桃红,腮上有一个被白粉遮掩的小it子因为激动变得萦红。这瑕疵激起了你一丝丝难以表述的感情。她还在扭动着,仿佛还被男人接抱着一样。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想起第一次楼抱李玉蝉时,她的身体是紧缩着的。她的嘴唇被火焰烧得憔悴了,唇缝里滋出牙齿的闪光。
地l铺着白底红花的塑料布。床头并排摆着五双鞋,都是高跟船形,一双红,一双蓝,一双黑,一双白,一双棕。床头上有一只麻袋般的大枕头。枕头上方挂着一面雕花紫木框的椭圆形大镜子!
镜子突然破裂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改换容貌的事悄蓦然涌上心头。
物理教师几乎不敢看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张脸是灰漪淡薄的。
“你凭着课不讲,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吗?”她弯着嘴说。
他似乎听到了方富贵讲课的声音。
“我我辞职啦”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
“噢!辞职啦?”她惊讶地说着,还拍了一下大腿。
“是,是辞职啦?”他说“是辞职啦。是辞职啦!”
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要做买卖,”物理教师像宜誓般举起拳头说“我要赚大钱!”
“呜呀呀!”她弹出一支香烟,用嘴巴叼出来;她又弹出一支香烟,插进物理教师嘴里,点嫌你又点燃她,香气弥漫,好像白雾翻滚,她说“快说说,你想做什么买卖?为什么要嫌钱?"
为什么我要没钱?为什么我不能抽高级烟?为什么我不能喝高级酒?为什么我不能吃山珍海味?为什么我不能住高楼大厦?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对吗?”她插话说“没有钱如果有权也行,你没有钱也没有权,你就只能抽劣质烟(有时连劣质烟也抽不上),喝劣质酒,吃粗茶淡饭,住破屋烂舍。这是完全正常的。”
“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这是我老婆说的。”
“你老婆说得妙极了。“女老板嘴里叼着香烟,显得风格高雅,不同凡响。她嘴唇上光溜溜的,役有一根胡须(整容师的上唇上生着一层绿油油的小胡子)。在这样的嘴唇面前,物理教师自惭形秽。她的嘴的翁动使香烟像钓竿上的浮标一样点划着“人不能没钱,这道理不难恤,可是你想如何赚钱呢?你要做什么买卖呢?”
物理教师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里的钱。
“这就是你的本钱?一百元?”
“我老婆刚送来的。我是向你来求教的,请你告诉我,我该去干点什么?”
“我明白啦。”女老板说“咱俩有缘分,我不能不帮你。你不是做买卖的主儿,你以为追地是黄金,你以为中学教师最苦,你以为做买卖不需要学问。随便一个笨蛋就能赚到钱,你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受苦。好吧!我帮你!你把这一百元给我,我按批发价格给你四条烟,你拿去卖,卖高价,三块五一盒,卖完这些烟,你可以赚四十块钱。”
她抽出四条虽不如刚才所见那条包装辉煌但也炫人目光的烟,塞到物理教师怀里。她说:“这种烟商店里永远买不到,国家限定价格每条二十五元,你如果有耐心,可以要价五十元。也就是说,这四条烟你可以赚一百元,几乎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对吗?”
物理教师点点头。他的心悄是兴奋的。幸福的黄金鸟儿在头上飞翔,幸福鸟儿在盘旋,黄金鸟儿要降落在你的肩头上。是左肩还是右肩?你听到了它的金翅膀扇起的徽风,还有它的响亮的歌唱。
“你你为什么这样慷概地帮助我?”
“我对中学教师有感情,”她既像嘲讽又像真诚地说“尤其是像你这种家累沉重、妻子不贞的中学物理教师,我最愿意帮助。”
物理教师疑惑不安。
烟铺女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女特务?是不是要把我勾引下水让我成为男特务?这座地处荒凉的铁皮小屋是不是特务的秘密联络点?她是不是每月都有大批的活动经费—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我没有。’物理教师嘴里否认着,心里却在承认着,多少电影镜头在眼前闪过,他感觉到了汗水濡湿皮肤的难受滋味。
“告诉我,”女老板紧紧地抓住物理教师的肩膀,乌黑的也很迷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眼镜片里边的眼(物理教师不敢正视,他觉得自己恰如一只被雄鹰抓住的兔子),严肃地问“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
“这不完全是真话。”她宽容地笑着说“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你其实没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怕死,这是干好事情、活得愉快的前提。当你失去勇气、犹像不决的时候,你只要一想到死亡的大门对你洞开着,那里边有花朵有音乐,无痛苦无烦恼—无论怎么走,那里都是终点—你的勇气就会充滋全身,你就有力量去争取幸福,而不是眩前顾后、徘徊才于,把到嘴的肥肉丢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物理教师潜借滋懂地点着头,她的眼睛里那种光芒似乎也转化成一股香味,混合在她的体香里,混合在烟草的异香里—气味引导着他去认识陌生的、诱人的世界。当年,白杨树枝和花絮放出的辛辣的气味,把他引进了金鱼巷十三号和一个唇生绿胡须的女人结了婚,使他过了几十年穷愁潦倒的生活,现在,生活突然间大放香气!气味要把我引向何处?
“你疑心太大。你怀疑世界上还有美好的感情,你以为我要害你,为你设置了圈套。我善于设圈套,但决不在你身上设。一个人活了半生,连一点真正的人生滋味都没尝到,多可怜,多不公道。壮起你的胆,跟我干,想弄就把我按到床上。在地上也行,想发财就出去倒卖香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找要把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她把裙子的下摆提起来,扇动了几下,让一股混合着虾酱气味的香气汹涌地散发出来,她说:
“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如何?"
物理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额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贾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