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师傅她老人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诉我罢。你们最后落脚的,是什么地方呢,雪晴?离东溪养济院远不远?若能活着离开,我去找你们好不好,师妹?”
◇ ◇ ◇
适应雪晴那魔性般的美貌,着实花了点时间,其作用于男人身上的效果,又较女子更为显著。除高轩色以外,差不多所有人都绕着她转,直到红马车缓缓驶动,众星拱月的异样氛围才告歇止。
马匹数量不够,众人索性将车内的纸扎人偶除去,让雪晴和言满霜乘坐。储之沁硬要挤上,说是要保护二人,谁也没力气与她抬杠;关于“雪晴”的事,全是她一路讲悄悄话问出来的。
应鹿二人仍坐辕座,江露橙则与龙大方共乘。她连珠炮似的说完一通话,少女的反应却是怔愕半晌,忽道:“是你啊,露橙。”如梦初醒般,对话戛然顿止,对“师姐”的咄咄进逼不置一词,仿佛充耳未闻。
储之沁的解释是:她刚从阎王殿前踅了一圈回来,神智不甚清楚,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才有后头登车随行、细细垂问之举。一方面也是少女十分温顺,听话的一口一个“师叔”,储之沁心花怒放,下巴就差没抬过脑顶,得意得翻起筋斗来。
江露橙像泄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也似,默默随龙大方爬上马背,一路无言。
雪晴姓洛,是湖阳武林大豪“万里衔刀”洛乘天之女。
她的母亲应是江露橙口中的“师傅”,至于是水月停轩哪位前辈,二女俱未交代,众人也不清楚。
洛乘天出身央土名门大清河派,除了师门给的“万里衔刀”之号,江湖上也管叫“掣海龙旗”,为“天下第一镖”镇海镖局湖阳、湖阴地界九大支局的总镖头,也是湖阳城尹田方圃倚重的武胆,又与两湖大营、赤炼堂雷家,以及黑白两道要人计十二名缔盟金兰,共组连云社,人称“连云社十三神龙”,江湖地位非同凡响,在断肠湖南北两岸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厉害角色。
半年前,洛乘天突然逝世,据说是得了急病。
他生前仗义轻财,银钱都是左手进右手出,连长年居住的府邸也是镖局所有,并非洛家的物业。冠盖云集、备极哀荣的葬礼之后,就没听说过洛家人的消息了,不想在降界里遇上他的女儿。
洛乘天甚至不是东海本地人,洛雪晴与鳞族血脉的牵连,或来自母亲那一边。
应风色在风月册中读过“媚骨天生”一说,大抵形容女子容貌或身子的诱惑之强,足令男子疯狂。这项特质,在洛雪晴身上发生了微妙的转化,摇身一变成为某种纯净空灵的气质,令人望而兴叹,而非欲念勃发。
短短一段路观察下来,就能大致摸清此姝性格:洛雪晴安静内向,但也不到木讷的程度;没有深沉到令人看之不透,也不致被认为是蠢笨。她经常发呆,心不在焉,但应对江露橙时很可能是在装傻……
脱俗出尘的绝世美女,出乎意料的是个普通到近乎无趣的女孩子。
对比之下,爱摆架子的储之沁、总躲在他人身后的言满霜,哪怕双面人似的江露橙,性格都比她鲜明得多,别提连运古色都不敢招惹的杠精鹿希色。
——像精致的人偶一样。
仙人吹的一口气给了人偶生命,也能给它灵魂么?
马车辕座上,应风色偶一回头,恰恰对上洛雪晴的视线。
她清澈的眼眸忽有些迷蒙,如云如雾,弯翘似排扇的浓密睫毛颤动,就这么眨巴眨巴轻轻垂落,本已透着酥红的雪颊浮上彤霞。羞意并未减损人偶的精致,反而使她更贴近凡尘,看起来更有人味。
储之沁同她叽叽咕咕咬着耳朵,应风色不认为她会渲染他英雄救美的行径,多半是“这人很无耻趁机摸遍你的身子”之类的恶意毁谤,这让洛雪晴的害羞细品起来更有滋味,可惜不能与任何人说。
更何况,他狗一般异乎常人的灵敏嗅觉,甚至闻到一丝如兰如麝、鲜烈更胜新鞣皮革般,混着湿润汗潮的异味,略显刺鼻,却令人忍不住一嗅再嗅,心痒难搔。
那是女子膣里的气味,却非鹿希色所出,不是他熟悉的味道。是洛雪晴羞耻之余,身子居然有了反应,骚水沁出雪贝上那紧紧闭合的一丝肉缝,以致纯洁的仙子思凡了呢,还是意图搞事的储师叔说着说着,自己反倒兴奋起来,无法自抑地漏出腥甜如兰浆的淫蜜?
可惜从辕座看不清储之沁的模样,只能瞥见她腰部以下,被紧并的结实大腿夹出“丫”字的纱裙阴影,说不定正湿得厉害,不得不翘臀挺腰以免浮现渍痕,在洛雪晴面前出丑露乖——“瞧你得意的。”身畔鹿希色冷不防开口,吓了他一大跳,心虚得正襟危坐起来。“就算第三关过得漂亮,也别忘形了啊。”
有这么明显么?应风色微微一凛,嘴上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坏坏一笑,低声道:“那还不夸奖夫君几句?车上等,挺急的。”
“急你的头!”鹿希色瞪他一眼,忍不住嘴角微扬,又浮现那既精致又好看的小褶子;不想教他太过舒心,女郎硬生生抑住笑意,仍是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拍拍胸膛。“是干得不错。羽羊神该是你亲爹,若非它给你看了本子,如何能破解这些名堂?”
“祂的思路与我相近。”应风色收起戏谑调笑,正色道:“‘倩女幽魂’时还不觉得,到了你那关‘柳毅传书’,我大概就能明白谜题设计的方向。说起来‘河伯娶亲’还算解得慢的,要不是轿子未被大水冲走,尚有机会补救,这会儿怕是全凉了。”
“那你最好赶紧想想,下一关会是什么名目。”女郎淡淡说道,眉间掠过一抹忧色。“大伙儿困乏已极,就算一模一样的关卡再来一次,这回肯定是过不了的。我自己就不行。”鹿希色不是会轻易气沮的那种人,只是直白地传达自身的状况而已,不欲爱郎错估形势,以为突破关卡的士气可用,能乘胜追击之类。
“我已经知道下一关是什么了,开始就写了的。”见女郎露出诧异之色,蹙眉道:“山君思凡,明珠向晚,杏林接亲,百年好合。你们第二关那儿,不是也有这样的壁书么?”
鹿希色道:“有,写在大树背面。是什么意思?”
大红马车停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渐渐散去,前方雾幕里透着红萤点点,依稀勾勒出檐宇墙顶的形状,似是一座张灯结彩的宅院。马车不动,代表目的地已达,众人各自下马擎出兵刃,聚集到应风色身边来,成团小心推进。
夜雾散尽,果然露出一座挂满大红灯笼的院邸,周围遍植杏树,高悬着“高家庄”的泥金匾,门前有一株老杏,树下摆了顶花轿,轿帘掀起,当中空空如也,轿椅上却插着几柄刀剑。行到近处,才发现花轿两侧,乃至地面与树干上全是羽箭,射成了刺猬也似,轿前有一大滩浮着兽毛的血泊,不但腥味异常浓重,量也不是一般的多,成年男子怕要放干两三人之谱,才得有这般海量。
“他妈的,这是活宰大牯牛还是怎的?别这么客气啊。”
运古色以手圈口,冲院门里喊:“喂,老子不吃生的,最好红烧——”噗哧一声,却是洛雪晴掩口,见众人目光齐至,缩了缩颈子很不好意思似的,但也没说什么。
储之沁又气又好笑:“喊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忍俊不住,大战前的紧绷气氛略见舒缓。鹿希色指尖蘸红,还未凑近鼻端,便已忍不住皱眉:“这是兽血?”
“是虎血。”应风色谨慎眺望着大门之内,但见摆满了桌椅菜肴,一派喜筵宴客的景象,更无疑义,肃然道:“此地便是最后一关了。杏林高家,摆轿杀虎,这是‘为虎作伥’的故事。”
民间相传,有个专替富绅收租的闲汉名叫赵显贵的,意外被老虎拖走吃掉,成了伥鬼,不改生前仗势欺人的脾性,刻意讨好“虎将军”,谎称山里有黄金,替老虎诱骗村人上山,做为虎食。可惜他声名太差,乡里均不肯上当。
伥鬼亟欲立功,又恐吓村民:如不把庄内高太公的美貌女儿嫁给老虎,便要怂恿虎将军血洗全村。村中青壮遂设下陷阱,假意举办盛大的婚礼,将老虎与伥鬼双双除掉,永绝后患。
“为虎作伥”的典故,有老僧化虎、碧石小儿、为虎献子等诸多出处,这个杏林接亲的版本最罕为人知。应风色在某部述异杂记里读过,简略说了,岂料余人相顾茫然,全是头一次听闻。
“好嘛,要不是‘应师兄’学富五车,咱们岂非死得一脸懵逼?老虎看来是完蛋大吉了,还要杀什么玩意才能过关?伥——”兀自骂骂咧咧的运古色意识到那个“鬼”字,便再也出不了口。
就在这时,一张白雪雪的糊纸面具,缓缓自门边斜倒而出,静止的瞬间带着怪异的顿点,宛若表演无声戏的伶优艺人。运古色心跳都吓停了几拍,糊纸面具浮夸地自门后探头、左顾右盼的哑剧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滑稽诡异,众人相顾无言,心中仅只一念。
——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