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家化病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罩,洁白的被单,一切都是洁白的。这一片洁白加上一个昏迷不醒毫无声息的病人给人一种静穆的感觉。两张单人床都是席梦思。一张是病号的,另一张是陪员的。一对单人沙发,中间夹一个玻璃茶几。对面是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是一台十九英寸彩电。
高登处于昏迷,这时正在挂吊瓶。苏菁菁斜躺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连续剧《情杀》。电视的声音放得很高。她高跷着二郎腿,一双血红色火箭式高跟鞋跷得很高,而且在一晃一晃地晃荡。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着瓜子,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脸上一直挂着或喜悦或焦急的神情,有时还情不自禁的发出一两声欣喜的喝彩或狂怒的喊叫。医护人员进来查房,已经提示过她几次,可是当他们一出去,她便又那样了。她想,反正高登处在昏迷,什么也听不到,什么感知也没有,什么对他都构不成影响。
明天就要手术了。听医生说,要做的是开颅手术,危险很大。苏菁菁想,反正都是一死,迟死不如早死。早死了,公安或许就不查他的那些事情了,倒落得个清清白白,鱼安水安,我也好活人一些。更重要的是那些钱或许会保住,我这一生就吃穿无忧了。一旦将他救活了,麻烦就会接踵而来,灾难就会接踵而来。或许还在他没走下病床的时候,监狱的门就为他敞开了。那样就全完了。他自己完了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带给这个家和我自己的那将是灭顶之灾,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所有的钱被没收还不算,所有的财产也会被没收,马上就要完工的别墅也会被没收。这样,我苏菁菁岂不又变成了穷光蛋,岂不又要流落街头无人收?从前,自己无职无业,可是凭着年龄和长相的优势,用卖身的方式还可以混一口青春饭糊口,现在,自己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自己已经成了个黄脸婆,脸上已经布满了战壕,以往的颜色已经褪尽,变得灰不溜秋的,就是摆在大街上,又有谁愿意看你一眼呢?想到这些,她便不寒而栗,心里充满了悲哀和辛酸。所以,她要看电视。说起来,这电视也真管用,一看起来便将你的灵魂勾引过去,让你如痴如迷如醉如癫,忘了一切的烦恼,消了一切的忧愁,排遣了一切的苦闷。家里本来有一台电视,投影式的,大得跟电影一样,可是她一直懒得看。高登经常黑天白日不回来,家里只留下她一个,她孤独,寂寞,心慌,她无心打开那劳什子。她只迷恋打麻将,一坐上那桌子,手中一撮上那玩意儿,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和惬意,加上那些喜欢调侃的麻友,说说笑笑,他觉得那种生活是再好没有的了,甚至比天堂里还要美。可是到了这里,到了这建在生与死的分水岭上的医院,麻将是没得打了,调侃是没得有了,她只能看电视。也只有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电视原来也是样好东西。
正在苏菁菁看电视入迷的时候,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挤进一个穿皮夹克夹公文包的胖男人来。苏菁菁认识他。那是别墅工地的包工头。姓樊。老樊进来径直坐上沙发,翘起二郎腿,掏出一支烟,点燃吸着,吐出几口白烟,然后礼节性的问了几句高登的病情,便摆出黄世仁讨账的模样,向苏菁菁说:“厂长夫人,你看是这样,本来嘛,工程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想在工程结束时再结账,可是不想公安局今天早晨来人将整个工程冻结了。所有施工的部位都贴上了封条。所以,这工程款……你看,我用的人全部是民工,工程一停,他们就要拿钱走人。本来嘛,高厂长和我是老朋友,他正在病中,我不应该来。你要谅解我,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苏菁菁一听别墅工程被公安机关封冻了,先是一惊,浑身打起颤来。她心中清楚马上就要出事,可是当这事出来后,她仍觉着吃惊,觉得恐惧。她又一想,这姓樊的莫不是趁火打劫吧?便问他:“樊经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稍等两天。明天高登就要手术了,等他手术一完,清醒过来,好和你算个数目,我再给你点钱。我们家有的是钱,你不要怕。只是现在,我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工程的事又是你和他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叫我给你按多少付这个钱呢?”
姓樊的经理一听苏菁菁这样说话,心里便生出气来,口气也就变得生硬了:“我说苏女士,你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假设这高厂长永远也醒不来,假设手术不得成功,你还红嘴白牙地让我给你们白干了不成?你还想白白地落了这别墅不成?既然你这样说话,我今天这钱已经要定了。再说,民工们也催得我站不住脚。你现在就陪我回去拿钱,否则,我叫你在这医院里也不得安宁!”
苏菁菁关了电视,默默地坐着没话了。她想,给就给吧,给出去一些,家里就少一些,家里少一些,就少一份儿担心和忧虑。反正这钱终究都是人家的,付了工钱倒比当作赃款没收了好。于是她满脸堆上笑容问:“樊经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理所应当。你算吧,欠你多少还你多少,一分不欠。你现在就跟我回家拿钱!”
姓樊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满脸笑容地说:“满城的人都知道苏小姐通情达理,办事干练,果然名不虚传。工程虽然还没结束,但已接近尾声。整个工程按照当时的预算,材料费三百五十万,工钱二百三十万,总共是五百八十万。到目前为止,未完成的工程合计七十三万,就算八十万吧。这样,已完成的工程额就是五百万。高厂长在世的时候——奥,对不起,我说错了,是高厂长健康的时候,他给我预付了二百万,你看,这是我记的帐,我当时也给他打过收条,你回去可以找着看看。这样,你们就还欠我整整三百万元。”
苏菁菁的脸红了,头上的汗水透过发际流到脸上来。她清楚,家里的存款和现金已经没有三十万了。她掏出纸巾擦了下汗,呐呐地说:“樊经理,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这工程还欠下你这么多钱。你就看在我一个妇道人家,丈夫又病成这样的份儿上,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们家确实没有那么多钱了。”
姓樊的经理脸上立即显出难看的神色。可是他一转念:高登的案子马上就要破了,这案子一破,第一件事便是抄家。家一抄,所有的钱都会被没收。到那时可能连一分也难倒我姓樊的手中了。到了这般时候,抓现成要紧,弄一分是一分,多弄一分总比全部丢了好。这样一想,他便说:“行吧,念在高厂长生前——奥,我又说错了。念在高厂长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你现在有多少就先还多少,剩下的以后还。”
苏菁菁千恩万谢着便领他回家取钱。一出医院大门,樊经理招呼苏菁菁坐上自己的奥迪轿车,便向玻璃厂她的家奔去。苏菁菁上车时,发现有几个陌生人一直盯着她,她的心便跳起来,腿便软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姓樊的家伙莫不是要绑架我吧?可是一转念又想,这些工头,就为着个钱,我又不是不给他,他为何要绑架我呢?不会的。她又想,这家伙是不是趁我的丈夫不行了,想占我的便宜,将我掠为己有?再一想,也不会的。自己已经这般年纪了,已经成了一包豆腐渣,谁还会对我动心呢?那些包工头,腰里有的是钱,现在这社会只要有钱,年轻漂亮的姑娘要多少有多少,谁还能顾得对咱一个半老徐娘动那份儿心事呢?他们莫非是为了给我制造些恐惧,从我手里弄走钱,我倾其所有给他们不就得了。这样想着,她便大大方方地上了樊经理的车。上车后,她的心仍然有点儿忐忑不安,便透过车窗玻璃向后看。这一看,又让她心惊肉跳——那几个人坐上一辆白色的轿车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跟得很紧很紧。
到了家属楼下。苏菁菁下了车,她发现那辆跟踪他们的白车也驶进了厂院,停在了离他们不远处。他们的楼下,有几个同样陌生的人在转来转去,见他们下车,个个都显出高度警惕的样子。她的腿更软了。她想问问樊经理,可是喉咙动了动却没有问。她想,光天化日的,又在厂里,谁还敢将我怎么样?
她跟着樊经理一步一跌地上了楼,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门洞,可是已经没有力气拧动它。这时,楼下那几个转悠的和白色轿车上跟来的那几个人迅速包围了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名片样的东西亮在她的眼前:“苏菁菁同志,我们是公安局的。”苏菁菁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樊经理也显出万分的紧张,嘴里不时地呐呐着:“这,这,这可怎么办?”
为了办案需要,苏菁菁被公安人员带去,暂时和高登隔离,对她进行审查。
公安局一边派人去医院陪护高登做手术,一边打电话给高登的儿子和女儿,只说他们的父亲患急病住进了医院,要他们火速回家陪护。
高登的女儿高亮在大庆油田工作,自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她记恨于父亲,便一直没有回过家。这天接到电话,她一点儿也没着急,只是去邮局往家里电汇了两千块钱。她想,家里根本不需要这点钱,她只是想用它体现一下父女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感情罢了。
儿子高荣在云南一个空军基地工作,现在已经干到了团级。接到父亲病急的电话,他着急了。尽管他对父亲离弃母亲也同样怀恨在心,可是他仍然牵挂着父亲。他一闲下来,便多次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亲是怎样地疼他爱他。上幼儿园、上小学的时时候,每遇上风雨天,父亲总是早早的拿着雨伞等在学校门口。等他放学后,便将他背在背上,一直背回家去。考上军校的那年,父亲一直把他送到学校。怕他受不了军训的苦,还拿钱去试图买通部队的教官,谁知那教官根本就不吃那一套,将父亲当场弄了个大红脸。上大学的几年里,父亲经常借公差的机会来学校看他,给他送来家乡的许多他喜欢吃的东西。父亲也算有点良心。就说和母亲离异的事吧,尽管听母亲说,那是件丧尽天良的不道德事情,可是那毕竟是两个老人之间的事,自己无权干涉。再说究竟母亲说的是否全是事实也说不准。好在他还能给母亲三十万元的生活费。就凭他给母亲的这三十万元,他也应该感激他。母亲用了这三十万元给他买了家属楼,娶了媳妇……
他的工作单位特殊,很少放假,请假也很难,所以父母离异后,他将母亲接到自己单位来,自己也再没回过家。现在父亲老了,他一直想,一定要抽空回去看一回父亲,给他一点儿子的温情,也好尽一份子女的义务。每当电视上或者街道的音像店里播放《常回家看看》那首歌的时候,他就想起在家的父亲。想起父亲,他的心里就酸酸的,眼睛就不由得湿润了。接到父亲病急的电话,高荣非常着急。他首先找领导请假。领导这回很开明,一下就给他准了一周,这是在单位从未有过的。请完假,他就去机场买了当天晚上飞往家乡城市的机票。回家对母亲和妻子说单位有紧急任务,他要出一趟远差,说完转身就走了。
高登的手术很成功。手术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慢慢苏醒。眼皮间或试着动一动,将眼睛动出一条细微的缝来,然后又闭上。右脚有了微弱的痛感。三天后,他的眼睛可以睁开看人了,嘴也试着一张一张,发出一些微弱而模糊的声音。
高荣这几天一直守在他的身旁,伺候着他的一切,接屎接尿,喂吃喂喝,取药灌药。公安局也有一个同志整天守护着。
高荣刚回来的那个晚上,就直接奔医院了。到了医院,他发现父亲昏迷着躺在病床上正在挂吊瓶,身边除了一个公安人员别无他人,心里便生纳闷:父亲在和母亲离婚不久,不是已经另娶回一个后娘了吗,她去哪儿了?莫非他们又离异了?可是父亲从来没打电话说过呀。这个后娘究竟长什么样儿,他这回回来前心里就想着。他想,他一定能够见到这个女人。他一定要见到这个女人。他想,回去后该怎么称呼她?当然,她既然嫁给了父亲,就是自己的长辈,叫她一声娘是肯定的,可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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