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瞥了一眼元欢,发现他依然是一脸淡淡的微笑。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危机面前都是微笑着的吗?
还是在迎接死亡时,人总是会表现得更坦然大方一些的。
剑突然变慢了。
蒙面人的剑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竟然变得迟滞,这变化也超出初新的预料,他顺着剑身看去,不由轻声惊呼。
元欢居然用左手抓住了剑锋,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初新在空中旋转了刀柄,让刀锋朝上,刀背朝下,砸在蒙面人的腕关节处,剑脱手。
元欢顺势用左手握着剑身往前一送,剑就架在了蒙面人的脖子上。他握剑的地方还滴着鲜血,血液顺着元欢左手的纹路流淌,渗进了蒙面人的衣服里,可他脸上一点儿疼痛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脸看起来更苍白了。
初新往蒙面人身后看去,另外两个刺杀的人都已不见。那一推不仅加速了中间一人的剑势,也给了左右二人后退脱身的机会。
初新想以此为突破口问出蒙面人的来历,大声道:“你那两个同伴把你当作牺牲品,你也不必在为他们卖命,告诉我们,是谁指使你来的?”
蒙面人不说话。
元欢伸出右手拍拍蒙面人的肩膀道:“你放心,说完之后我们就放你走。”
初新疑惑地看了元欢一眼,也转而帮腔道:“王爷说放你走,肯定不会骗你。”
蒙面人不说话。
初新有些生气,一把扯下蒙面人蒙在脸上的黑布,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元欢也失声道:“他的嘴居然被缝上了!”
蒙面人的嘴上密密麻麻遍布针脚和粗线,只有门牙处留了一个较大的缺口,大概是供他在水下借助苇管呼吸用的。元欢拿起剑轻巧地一挥,这些线一根根断落,蒙面人终于能够张开他红肿的嘴,张嘴发出的声音却是简单的“啊”。
一连听了十几个“啊”,初新忍不住问道:“哑……哑巴?”
元欢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嫌恶之色:“居然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是啊,看来他们刺杀时的位置也是预先设计好的,把他放在中间,一旦有什么意外,顺手将他推出,根本不必担心他的嘴会泄露什么秘密。”初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说完,他又环顾四周,想寻找那个老人的踪影。
元欢在蒙面人的后颈用右手一劈,蒙面人便晕了过去。元欢把剑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道:“他们以为他的嘴说不出什么秘密,可从这三个人身上,我们还是能知道不少东西。”
初新听不懂,他不知道从这个哑巴和那两个蒙面人身上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元欢左手的血似乎流得没有那么快了,他活动了一下左手的关节,问道:“你可听说过‘残狼’?”
又是残狼。
初新停顿了片刻,回答道:“没有听说过。”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他仍然觉得装作不知道要好一些。
元欢没有注意初新表情的变化,自顾自说下去:“我在北地从军时,曾经见过狼群围猎一群羊,那是我第一次对生灵有所畏惧。”他忽然用崇敬的语调对初新说道:“所有的猛兽受了伤,或者有了残疾,都会变得软弱,攻击性减少,可狼是一个例外。狼一旦伤残,就会变得比以往更凶恶,反应也会更加迅敏。”
初新听得入了迷,他从没见过狼。江南很少有这种动物。
它们向来属于荒原,属于雪岭,属于所有不宜生存的地方,他们虽然群居,可一匹孤狼也同样让人胆寒。
“残狼就是这样一个杀手组织,这个组织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伤病或者残疾。”
初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仅没有因为伤病和残疾变得软弱,反而因此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元欢点头道:“正是。”
初新不明白,一个断手断脚或者失明失聪的人,怎么能够比一个正常人还要可怕。
他问元欢。
元欢微笑着说:“仇恨。”
他的微笑因这两个字变得说不出的诡秘。初新明白仇恨的力量。一个有信念的人显然要比一个没有信念的人强大得多,信念能让人熬过许多不能熬过的劫数,做到寻常人不能做到的难事。
仇恨就是一种信念。
元欢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蒙面人的嘴说道:“他是个哑巴,刚刚在左边的那个人没有左手,他的左袖是飘着的,他们都有残疾。”
初新脱口问道:“那右边那个人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很愚蠢的话,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示意元欢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有很多伤病和残疾并不能直观地看到,甚至,有一些人的身体没有任何的畸形,他们的头脑和心理却可能有成堆的毛病。
元欢叹了口气道:“目前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初新问道:“只有这么多吗?”
“是,只有这些。残狼由谁统领,里面有那些成员,刺杀的目标是什么样的人,统统没有任何线索。”
初新半开玩笑道:“起码我们现在知道,残狼中有一个失去左手的人,有一个哑巴,他们的刺杀目标里有你。”
元欢点头笑道:“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还要缝上这个哑巴的嘴呢?”初新问出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蹲下伸出手探了探蒙面人的鼻息。
地上躺着的这个人已经永远无法呼吸了。
初新捏住他的下巴一用力,错开了他的牙口,张大了他的嘴巴,往里瞧了一眼,大声道:“他嘴里有个小袋子!”
袋子里还剩下两粒小小的药丸,袋子的边缘也残留着几根线。
这些线并不是用来封住嘴巴的,而是用来缝上袋子,保证彻底封口的,一旦有人试图拆开这些线,这个蒙面人就会死。
初新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在上涌,幕后的主使不仅用这种残酷的办法戏弄了自己,还传递了一则让初新发自心底恐惧的讯息:这些充满仇恨的刺杀工具随时可以为他献出生命,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一家酒馆的早晨总是很忙碌。
敏忙着买花,敏的伙计们忙着端酒上菜,客人们忙着喝酒吃菜。
敏回到酒馆时,却看见了一个平日里在早晨本不该这么忙的人。
初新正坐在一张大桌子上忙着催她的伙计们上菜:“五斤牛肉,四斤美酒!”
敏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没发烧啊。”
初新甩甩手赶她走:“去去去,让他们倒酒去。”
敏“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边走边阴阳怪气地说道:“有的人呐,有钱就变样儿!”
初新没去搭理她,她就又补了一句:“大清早吃这么多,当心积食。”
牛肉和酒都摆上了桌,初新心满意足,刚想还嘴,晴从楼下走了下来,看见初新的第一反应也是来探他的额头。
“我没病!”
晴被初新这声叫唤吓得缩回了手,怯怯地站到敏身边。看到晴一脸委屈的样子,初新本想道歉,可又好巧不巧听到了晴对敏说的话。
“大清早吃这么多,他不怕积食吗?”
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自斟自饮起来,若不是为了更快花完那箱子钱,他也不至于早起吃这么难消化的东西。
第四次举杯时,初新瞥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一家酒馆。
胖胖的元瑾拿着一柄青铜剑走到柜台边上向敏问好,敏并不喜欢看到元瑾这张油腻臃肿的脸,她并不知道元瑾在生气时五官会聚拢,比现在的样子还要再油腻臃肿一些。
元瑾的手不知怎么的又开始伸向敏的脸。
有些人像是天生对自己的样貌充满了自信,觉得别人都该喜欢自己,元瑾仿佛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总是敢动手动脚,总是敢把自己短小的五指放到别人眼前晃悠。
敏已经准备好再赏一记耳光到他脸上了。
元瑾的手忽然被人攥住,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刚要发作斥责这个胆敢扰他雅兴的人时,元瑾却像见了鬼一样喊出声来。
初新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你……你……”元瑾竟似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什么你,还不快把剑还我。”初新嬉皮笑脸地掐了一下元瑾的手臂,元瑾顾不上喊疼,把剑掷给初新,转身就跑。
“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初新飞身掠出,又笑嘻嘻地站在元瑾面前。
“你还想干嘛啊?”元瑾一脸厌弃地瞅着初新,好像碰到初新就会沾上晦气。
初新暗暗发笑,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凑近元瑾的耳朵问道:“你那天晚上找她做什么?”
“她?哪个她?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她’。”元瑾的脚底忽然抹了油般往相反方向移动,动的同时还一掌打在初新的肩膀处。这一掌初新根本没有防备,元瑾虽也没有用力,却已将初新击退了三步,也借着一掌之力拉开了和初新的距离。
初新这才暗暗心惊:原来元瑾的功夫丝毫不弱,平常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莫非都是装出来的?
那天晚上若是他持剑反击,会不会自己就死在了他的剑下?
所幸这样的人都比较怕死,不敢贸然和人交手。
初新看了看手中的剑,没有再追赶元瑾,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吃饭的位置,想着今天该怎么花钱。
敏已经凑了过来。
初新一脸厌弃地瞅着敏,怕她又伸手摸自己的额头。
“他怎么见你跟见了瘟神似的?”敏吃了一小块牛肉,喝了一小杯酒,好奇地问道。
初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怎么二话没说就把剑还你了?”敏又吃了一小块牛肉,喝了一小杯酒,用筷子尖敲着桌子问道。
初新抿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还是不说话。
“你倒是说啊。”敏放下了筷子和酒杯,掐着初新的手臂逼问道。
初新实在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世上的事总是很公平,他刚刚掐别人的手臂,马上就被别人掐手臂;世上的事也总是不太公平,无论是他掐别人的手臂还是别人掐他的手臂,着急生气的都是别人,笑的却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