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白色的吗?”
他已经趴在马背上,随“逐风”奔跑了很久。
“逐风”是他的马,是他父亲尔朱新兴送给他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
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日行千里,飞驰三天三夜不知疲倦。
现在,“逐风”却很累了。
累不一定源于体力的耗损,也可能是心灰意冷的缘故。
“如果世界上还有其他的颜色,那眼前的白雪应该有尽头才对。”
他很虚弱,还受了严重的伤,但他还是竭力睁大眼睛,搜寻着新的家园,新的依靠。
雪下了很久,天寒地冻,百草枯衰。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在这个念头浮现后,他仿佛看到了辽阔的草原,看到了云朵般的羊群,看到了七岁时那支被自己拗断的羽箭。据说人在将死之时,一生中的所有片段都会闪过眼前。
看来他的确是要死了。
死后,雄鹰会不会衔走他的魂魄,直升天际呢?
他的祖先们会欢迎他这个几乎断送了整个氏族的后人吗?
“逐风”还在不停奔跑,就像他和他的族人一样,永远追随着新鲜的牧草和丰沛的水源,不曾停歇。他有时也想让族人们安定下来,开垦田地,学汉人的模样,在一处地方长久地待着,春种秋收,囤积粮食,总好过一碰见大雪就需要四处迁徙,搜索食物和牧草。
他不知道他的祖先们曾经尝试过,然后失败了。
脚踝处的疼痛越来越微弱,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渐渐感觉不到寒冷,反而有些燥热,若是还有力气,他真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伤痊愈了,可他支不起身子,平日里骑术高超的他,此刻却要提防自己从马背上跌坠。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就拿熟悉的人举个例子吧,同他一起长大,一块儿牧牛打猎的朋友背叛了他,试图取代他成为新的酋长,而他讨厌的那位严苛的叔父却拿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换回。
他笑出了声,趴在马背上的样子像一只虾。生在内陆的他当然没有见过虾,可他知道,没有见过的东西不一定不存在。
比如说鬼魅。
今日的叛乱,与其说是人策划的,不如称其为鬼魅发动的。
在昔日好友的身侧,有个人戴着画鬼的面具,穿着纯白色的衣服,佩着一柄长剑。
他知道就是这个人鼓动了自己鲁莽愚蠢的朋友,把尔朱氏拖入了深渊。
他提起刀,向这个人冲了过去。
他忽然又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
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袍,手中都握剑,剑锋处都滴着血。
这血来自于哪里?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自己的脚筋在刚刚那一瞬间被挑断,在自己最懊丧最气愤最没有理智的时刻,他们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破绽。
他猛地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方便自己咬牙忍痛。他的刀还在手,他把刀用尽全力向那张画鬼面具掷去。他想着,这一刀起码要击碎面具,让他看看面具下的真容。
可击中的,却是那个背叛他的朋友。
他的信心在那一刻完全涣散,破碎的雪地中,他不停地下陷……
苍白瘦削的中年人总是做着同一个梦,也总在梦的这一刻惊醒,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里,他都不能再走路了,现实和梦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他偶尔会分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沉沦于梦中。
现在的他又有些恍惚了,巴掌打在假朱显的脸上,他自己也会感觉到疼痛。这张英俊的脸庞虽有些肿胀,但和曾经的自己多么像,尔朱荣本该长成这样的,而非一脸病色,苍老得比谁都快。可惜的是,这副皮囊里却没藏着多少韬略,说话都得事先练习才能通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灵魂钻进面前人的躯壳里,再不济,也要把自己满脑袋的智慧和抱负塞进这身躯中。
可他又犹豫了,他想:如果替身拥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记忆,那替身是不是就成了真正的尔朱荣?
那他自己呢?他又算什么?
他又给了假朱显一巴掌,打得假朱显嗷嗷叫,他才确信自己是真正的朱显,亦即真正的尔朱荣,是那个一人一马在荒凉的雪地中拖着残破的身躯活下来的天命之子,是契胡族的第一领民酋长,是平定六镇起义,智略卓越的野心家。
“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他突然问假朱显,假朱显伏在地上,声音比蚂蚁发出的还要微弱。
“响亮一些。”他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听不清假朱显的回答。
假朱显的汗已经由脊背处倒流到了后脑勺,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双脚残废的人,嘶声力竭道:“我是个懦夫!”
尔朱荣不能是一个懦夫,尔朱荣本尊不行,他的替身也不行。
可是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寄存在人类的血液里,人类怕高,怕火,怕死,正因如此,人类才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一代又一代将文明传承下来。
“懦夫,他竟然是个懦夫。”初新半是气愤,半是气馁地说道。气愤的是生得一副堂堂相貌的朱显居然胆小如鼠,气馁的是他的判断差点让敏陷入危局。
他和敏已经安全离开了旅舍,临走时,他把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露白连拉带拽拖了出来。露白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初新的手劲太大,被抓住手腕之后就无法再挣脱,只能一边用另一只手捶打着初新的小臂,一边问他:“你要做什么?”
初新一时说不出理由,或者说他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他做这样的事情。敏在一边煽风点火道:“他呀,要娶媳妇。”初新白了敏一眼,却发现手腕上传来的阻挠变弱了,他看着露白,而露白也正看着他。初新想解释,可露白先一步说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初新觉得自己的心房似乎缺了一块砖瓦,可他说不出名目,道不清原因,他有些茫然,仿佛洛阳城的灯火都变得黯淡了些。过了没多久,他辩白道:“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为他们做事。”可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悔,他自己算是什么人呢,何德何能要求别人照他的想法行事。
“不替他们做事,你付我钱吗?”露白的回答与其说是反诘,倒更像是引诱。
“你是‘古树’的人?”敏失声道。
“古树……”露白口中喃喃,忽然问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忘记我是做什么的。”
一家酒馆的女主人,每天都能听见数百条江湖上的情报,知道些稀奇古怪的消息,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初新却不懂,他转向敏,问道:“‘古树’是什么组织?”
敏看了看露白,仿佛在征求她的许可,露白微微颔首,敏才慢慢说道:“传说在古树的老枝上悬挂写着愿望的木牌,心愿便能成真,‘古树’便是一个帮别人实现愿请的组织。这个组织相当古老,似乎有夏一代时就存在了。”
初新道:“光是替别人实现愿请这一点,就足够它再存在一千年了。”
敏肯定道:“一点儿也不错,只要人类有欲求,有遗憾,这个组织就能长存。”
初新道:“听你说来,‘古树’好像是个挺不错的组织。”
敏摇了摇头道:“‘古树’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印象并不好。”
初新问道:“为什么?”
敏掰着手指道:“第一,‘古树’的要价很高,里面的人只接有难度的活。”
初新笑着看了眼露白说道:“那我倒是该感到荣幸了,请我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露白吐了吐舌头反驳道:“那只是因为我最近缺钱了。”
初新没有和她争论下去,收起笑容,朝敏说道:“要价一旦高了,穷人定然不会喜欢这个组织。”敏也点头表示认可,继续说道:“第二点则是,‘古树’行事太过诡秘,虽然能做到常人不能做成的事,但用的方法却往往为世俗所不容。”
人们常常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表示恐惧和排斥,这也是寄存在人类骨髓和血液中的特质。
敏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三点,人的欲望太过丑陋,所以这个组织做的,也基本上都是丑陋的事情。”
初新缄口,没有再接话,他已知道那些丑陋的事长什么样子:暗杀、泄欲、偷盗、欺骗。他问自己:如果人类没有那么多糟糕的面目,‘古树’做的事会不会不再难以启齿?
“第四点,这个组织里的所有人都是孤女。”
敏的指头似乎掰完了,初新怔了怔,望向了露白,她依然是一副双目无神的模样,就像初次碰见时,在繁华热闹的永宁寺门口那般,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只有她背靠着巨柱,局促不安地用脚蹭着地面,仿佛在等谁到来。
只有同样孤独的人才知道,她谁也没有等,她在等心中的哀伤过去,方能重新拾起眼中的光彩。
初新想让她振作一些,柔声说道:“孤女又怎么了,孤女并不应该被世人瞧不起。”
敏叹了口气道:“阿新,你自然是不会瞧不起孤女的,可你也不懂她们的心思。最怕的不是旁人的恶言冷语,而是她们自己也放弃了自己。”
许久没有开口的露白说话了,她说的每个字初新都在心里咀嚼了上百次,越咀嚼越觉得苦涩。
“红颜引祸水,孤贫养奸贼,这是‘古树’收养我时教我的第一句话。”
很多年后,初新回想起‘古树’中有名的人物,例如妲己和西施时,还是会思考“红颜祸水”究竟是男人在推卸责任,还是‘古树’中的女人的确在故意惹祸,并且乐在其中。
“只有认清自己的卑贱,才能放下身段,去做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男人做不到的事情。”
敏每每忆及这句话,都会庆幸自己生在江南的望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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