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望族,得到过优秀师长的指点,身边的朋友都是积极向上的年轻人,满怀希望,大有可为。
“我现在不羡慕旁人,‘古树’已教会我用自己的方式赚钱,只要有钱,就能体面地活下去。”
夜已深,夜已凉。
露华湿重,春风拂槛。
露白和敏应该都睡着了,初新还在昏暗的街道上踱步。
他睡不着。
晴不知所踪,他找不到线索,想不出任何对策,充盈在他心里的还有另一个问题:怎么才算体面地活着?
面前的路口有一阵劲风刮过,初新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多加思索,立即跟了上去。二人的步速都很快,而其中一个人的步法有些奇怪,奔跑起来声音一下轻一下重。
“瘸子也能跑这么快吗?”初新在心里暗道。
城南临河,夜里隐约可以听见水声,一个拐角过后,脚步声就消失在了水流声中。初新蹑手蹑脚走到拐角处,月光皎洁,四下却看不见人影,他断定这两个人已经翻过了身旁的高墙。全力一跳却够不到顶,初新有些着急:两个人过墙的办法不下五种,自己一个人要翻墙则是妄想,如此便难以追踪下去了。
墙内似有惊叫。
这时,初新背后传来了低沉的话语声:“踩我的肩膀上去。”嗓音似曾相识,引得他转身看去。来人身披红袍,面容也藏在猩红色的帽兜之下。
“你是那天的……”初新愕然记起那日为了躲避虎贲军翻墙撞见的红袍僧人,红袍人却打断了他:“是即是不是,不是即是是。”说完又上前几步,面对着围墙,微驼着背,把肩膀的位置降到了初新能跳起够到的高度。
初新见状,微笑道:“对,是即是不是,不是即是是。”言罢跃起,踩着红袍人的肩膀翻越了围墙,径直冲向惊叫声传出的屋子。
屋内有血,血溅在屋内各处,两个人已经倒在血泊中。里屋有求饶的声音,初新怕再出人命,没有迟疑,闪身闯进里屋。一进门,一柄剑就拦腰横切而来,初新急降重心,双膝跪地往前滑了三尺,堪堪避过了剑锋。转过身时,“七月”已出鞘。
突袭他的人少了一条左臂,他登时明白为何对方的脚步忽轻忽重,少了一臂的人,疾走奔跑时难免要调整双脚踏步的节奏缓急,以维持身体的平衡。另一个他追踪的人同样穿着黑衣服,拿着长剑,正挟持着一人,面朝初新。初新认出他挟持的人是一家酒馆的常客,城南米铺的郝运郝掌柜。
断臂者向同伴打了个手势,同伴点头回应,此举像闪电劈开乌云般唤醒了初新。
断臂者的同伴是个聋子。他们都有残疾。断左臂者应该就是那天隐匿在水池中伺机偷袭他和元欢的三人之一。
又是残狼。
“方才那剑,我不知来人是谁,略有迟疑。”断臂人持剑指着初新道。
“的确,你若是下手再凶狠些,我可能就要断成两截了。”光是简简单单地举着剑,初新也能从断臂人的剑锋处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剑意,可他居然还是笑得出来。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现在离开还为时未晚,”断臂人又向前走了一小步,他的剑很长,差不多有四尺,剑锋仿佛已经抵到了初新的胸口,“那日我们三人刺杀时,你差点送命,今天还要趟这浑水吗?”
“可阁下却没有分毫要放我走的意思啊。”初新仍是一脸淡定,他的站姿随意,露出了浑身的破绽。
浑身破绽即是没有破绽,这一招正是他从红袍僧处学到的。
断臂人犹疑了,他不知道这一剑该朝哪里刺出。是该扎眼睛呢,还是应该削手腕?他判断不出,对方上上下下皆是空门,在他眼中却好像上上下下皆是埋伏。
他还是刺出了一剑。
万事开头难,第一剑刺出之后,剩下的剑招也源源不断地从他灵巧的右手手腕处倾泻出来,这些剑招纷繁绵密,竟似有生命,断臂人意有所指,剑锋即至。初新记得这些剑招,在断臂人再度攻来时,初新喊出了“柳无器”三个字,所有的变化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初新面对的,只有断臂人惊讶扭曲的脸庞。
“‘穿花刺蝶’,柳无器先生的剑法,师尊当年特意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来讲解,可惜我们这群庸才学得慢,忘得却快,今日得见先生亲自示范,三生有幸。”初新拱手说道。
“你的老师是谁?”断臂人厉声问道,初新只淡淡地回答了“不可说”三个字。
习武之人的师承向来神秘,有些老师喜欢清静,有些老师则害怕学生在外惹祸波及自己,皆不愿学生随意透露自己的名讳给别人,断臂人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垂下了长剑。半晌,断臂人不无哀伤地说道:“难得世上还有学剑者记得柳无器这个名字,小子,你走吧。”
初新看着这个断臂的人,觉得他和向阳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样骄傲,同样剑法高超,同样有自己的执着,这样的人是不是更容易被仇恨缠绕?初新长揖到地,恳求道:“这位米铺掌柜是在下相识,前辈可否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郝掌柜的脑袋点得像啄木鸟一般勤恳。
柳无器摇摇头道:“只怕不行。”
初新直起身子正色道:“前辈,上次领教时你我虽都未施展剑法,但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好对付。”
柳无器的喉管里发出一声表示肯定的“嗯”,又觉得这声肯定不够确切,缓缓道:“单打独斗,我并没有胜你的把握,年轻一代的剑客中,你已算是难得的高手。”
初新道:“我也听说残狼的行动,极少留下活口。”
柳无器道:“的确如此,连知道残狼这个刺客组织的人都很少。”
初新用手指着郝掌柜道:“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你们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最起码此时此刻对你们来说,活着的郝掌柜比死了的郝掌柜更重要。”
柳无器脸色微变,可又不确定初新想传达的意思,只得继续听下去。
初新用三根手指摩挲着“七月”的剑身,沉声道:“若是我现在就杀了他呢?”郝掌柜的胖脸本来通红通红,眨眼间又变得煞白。
柳无器的长剑又举起,反问道:“你在威胁我?”
初新悠悠道:“算是吧。”
柳无器又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问道:“你没有杀过人?”
初新微怔,好奇地问柳无器:“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无器再一次垂下了长剑:“你身上没有杀气。”杀过人的人,身上难免有杀气,而经验丰富者,更是能分辨杀气的轻重有无。
初新似乎是没辙了,将“七月”放回了剑鞘中,叹着气道:“看来要对付你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软的硬的你们统统不吃。”
“的确如此。”说完话的柳无器瞳孔急剧收缩,背后有气息传来,砸在他的脖颈,当他发觉时已经太迟,一只有力的手猛切在他的后颈处。世界开始旋转,不久又迅速坍塌,他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初新脸上挂着的神秘微笑。
红袍僧人如何越过高墙进到院里,初新并不清楚,但他从柳无器背后的门里看到红袍僧人迤迤然进了堂屋,所以就用言语引开柳无器的注意,方便红袍僧人出手偷袭。
一击得手后,屋内的形势便逆转了,郝掌柜的面庞又恢复了血色。可面对一个聋子,初新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沟通的办法,比不出让他投降的手势。
“小心!”红袍僧人疾呼道,十几枚透骨钉暴风骤雨般打来,初新长剑急卷,红袍僧人也脱下猩红长袍一扫,透骨钉纷纷被击落,但对方已趁着这个机会破窗而逃。初新猜测他就是在晴的房中偷袭自己的人,抓住他或许就能知道晴的下落,连忙快步移至窗边准备追赶。
三点寒芒已到他眼前。
对方在逃窜时仍不忘突施冷箭,初新一时冲动,没有丝毫的防备。无论什么暗器,由这样的暗器高手施展后击中面门,不死也将落下残疾。不知为什么,在这生死瞬间,他想起的却是他老师对他的训诫。
“你的情感会减慢你出剑的速度,会拖累你。”
寒芒忽然消失了,被卷进了猩红色中,初新却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红袍僧将他拉离窗边,感觉像在拉一尊石像。
柳无器死了,他当然得死,残狼是个很少留下活口的杀手组织,无论是要杀的目标还是可能出卖组织的成员,都要斩草除根。十几枚透骨钉里,半数是打向昏倒的柳无器的,红袍僧反应虽快,仍然有一枚透骨钉打穿了柳无器的太阳穴,直插进他的脑颅里,这已是必死的一击,况且,这种人打出的暗器上总是涂着剧毒的。
“穿花刺蝶”剑法的巅峰已不可再现,初新记得老师曾告诉他,“穿花刺蝶”用左手使出来会更快,因为创制这套剑法的柳无器是个左撇子,初新低头看着柳无器空荡荡的左臂,良久无语。
当柳无器引以为傲的左臂与身体分离时,他会想些什么?
这其实已不再重要,死人不会有想法,不会有爱,不会有恨。
郝掌柜还活着,他那张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红的脸换上了蜡黄色。
红袍僧人已走到屋外,初新口中喊着“等一等”,也追到了屋外:“大师两次搭救,感激不尽,能否将法号相告?”
红袍僧微笑道:“我本不求报答,法号你也就不必知晓。”
初新突然跪伏在地,跪伏在红袍僧遍布青筋指甲尖长皮肤皲裂的野兽般的脚边。他虔诚地把额头贴在泥土上,一字一句道:“晚辈有一朋友失踪,不知身在何处,大师可否帮我寻她?”
“你寻不到她,你的心不安。”
“求大师让我心安。”
“把你的心拿来,我让它安定下来。”
初新沉吟许久,抬起头望着红袍僧,泥土从他的额头跌落在他的嘴巴里,他仿佛没有感觉,似懂非懂地说道:“我找不到我的心。”
“我已为你把心安好了。”红袍僧说完,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