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狂生

    后来我听说那次考试“野无遗贤”——自此杜甫困顿长安数十年。他多次以诗拜谒无门，最终贫困交迫。天宝十四载，当他终于获得一个看管兵甲器杖的职务时，安史乱起，从此颠沛流离。

    杜甫，原本是个多么可爱的少年，只怀着单纯的梦想，是的，他的梦比我的简单得多，他只是想以诗才入仕，得一个报国的机会，但原来诗才在权势的眼里不过是个绝佳的戏子罢了，呼之则来，挥之可去，岁月与世情如冰霜，总在欺凌着梦想这朵花，可笑的是我们，却从不肯低下那脆弱的头颅，可笑的是我们，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所以当无论怎样的盛世终于也幻灭时，回眸一望，他才用诗在逝去的雄伟废墟上开出了另一树的繁华。

    行吧，人世总不会教你一无所得。

    月下再饮酒一杯，为他梦中的怀我。

    为我，已在他千里外的远地。

    三峡两岸的猿声唱着声声挽歌，唱着一个王朝的盛极，我的轻舟穿过万重青山。

    我已老朽，只有那轮朝阳依然在我的眼里，藏着我的年轻，那腔热血在胸中酿着，酿着，期许着奔泻而出，谱写大漠西边的落红，然，没有出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酿着，酿成一坛悲壮的烈酒，淌洒于三尺长宣。

    当我闻知李光弼出征东南的消息时，那热血又一次在我枯朽的残躯汹涌，画角激鼓的战场该是一个盛世诗人不错的归宿。

    坐在车上，车轮“轱辘轱辘”地寂寞行路，天上月照着我的白发三千丈，闭上眼，我小寐。

    张眼时，我听到了一声静寂山林的琴音，竹萧正和。

    山野无人，明月流水两相照，我必是多余的，无心地介入这亘古的禅坐。

    这一轮月，属于辋川，属于一尊诗的佛陀。

    我闭上眼，听车轮——轱辘轱辘

    四

    我锁于这座青岗，这片湖心，是千年前遗留人间——月，唯一的一轮完美幻相。

    我坐在竹尖上，一眼望见了我的白衣诗人——他正行路，坐在车前，赶着匹瘦马。

    马只是信步，因为车上的他闭眸。

    我的唇边逸起丝丝轻笑，纵身飞叶，青衣落在他的马前。

    马儿略惊，顿步在我身前，低鸣。我轻抚它的长鬃，马虽瘦，却是好马。

    马虽瘦，却是好马。

    我耳边飘进一个声音，清婉如一溪好水，一轮皎月。

    马前立着一个青衣少年，面容绝魅得仿若非人间般的虚幻，正扬着清绝的笑望我，一时间我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男身还是女儿。

    我问，你是谁？

    主人家。他还是笑，说。

    我也笑了，主人家，可有酒喝？

    他大笑起来，有。

    我发现他的眼睛忽然像极了一轮满弓，似藏着一支让人措手不及的箭羽。

    下车，把马拴在一枝竹竿杈上，我随他行。

    青竹林中，散着山野的香味，我深深地呼吸，天地里万物都可人，几步外，少年不曾再说话，只见他步履轻盈，几近如飞，却终稍离不远，左回右转，渐行渐深，我放足而行，听着足下的泥尘，耳傍的清风轻轻传来这座青岗的心情，温柔，狂野，昼息万变。

    这途中的一次意外出辙，该记入我的哪一则诗篇？

    我有好酒，盛在青莲。

    湖在幽谧的林深处，碧草暗生在石垒间，紫藻白萍相拥着入梦。

    我飞身上湖，双足立于紫藻白萍，如履平地——唇边一抹轻笑扬起看他，他也不言语，走入藻萍中，我心中的笑意更深了，拉起他的手，随萍舟前至湖心。

    湖中青莲，朵朵逸致。

    青莲，正是此世罕有的一种奇葩，只在这人烟绝迹的湖心展露永恒的绝美笑颜。

    我拾起一朵，给我的白衣诗人。

    你的眼里藏着一轮朝阳，在人世耗尽了光热，你的心里放着一轮圆月，在奇绝处流洒清辉。

    他一口饮尽，突然垂落了泪。

    缘何有泪？为的是明黄色藏香的金樽？或是阳春里的牡丹？或是消散在花间，葬在七层地底你墨迹未干的字字珠玑？

    我接过他递还的青盏，缀在他的白衣，旧了的白衣，仍是最奇逸的一袭，我的泪也垂了青衣，拂手，青色长袖展开，如翼。

    去吧，去你的人世，我还守着我的湖底。

    我说。

    去吧，去你的人世，我还守着我的湖底。

    我仿若梦中惊醒，又仿若才入梦中，谁在这人世竟为我李白留下了一轮满满的月？在这亭亭的一湖青莲之中？

    我可是醉了？如若是醉了，但愿长醉不复醒，如若不是醉，我要再饮一盏青莲酒，让我入醉。

    缘何有泪？人世的浮华，我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吗？

    如逢乱世，我也当如渊明，洁身自好，煮酒品茶，逍遥里不留恋一丝豪情，如逢乱世。然，这是个盛世，华美得叫人落泪的盛世。

    缘何有泪？金樽虽好，也不及这幽香暗生的青青一盏，酒是好酒，盏是好盏。我是醉了，这一世我都在醒着，却似醉，这一刻我醉了，却如此清醒——今吾去，人世还会有下一个传奇。

    且舞你的青溟剑吧，我也要踏着这湖中绿波，且舞且饮，前生如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把盏，让我再饮三百杯，此生不复再醒，此去，你的青溟与我的龙泉共沉，你我一同来守这片青莲湖底。

    五

    谁正孤傲地盘踞山颠，狩猎苍穹？

    山中圆月，藤枝挂影。

    一生孤寂的异乡客睡在明月的柔波里，行至何处何处为绝？

    八百里青岗，一轮湖中月明。

    湖中有青莲，朵朵逸致，紫藻白萍，正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