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惑亦悲话吴起

    正当北中国一片酷热，一场阴雨降临南方。在无边的雨水和雾霭中，五溪流域的山林沟壑愈发迷蒙神秘了吧？听窗外小雨轻响，心里想念着大山皱褶里的一些朋友们，心境就如单弦琴声，低微而音域宽泛地鸣响。

    顺手拿过资治通鉴，完成规定的功课。

    无论如何，我想像不出吴起为了求得鲁国大将而杀死妻子的合理场景。我实在不理解吴起杀妻的理由。仅仅因为妻子是交战国齐国人吗？我理解，如果不杀妻，鲁国国君可能就难以完全相信，卫国人吴起会竭力去替鲁国国君，迎击吴起妻子的祖国——齐国的军队。但是，这就是非得杀妻的理由吗？我情愿相信吴起的妻子是个恶贯满盈的悍妇，她恰好这时候犯了死罪，比如毒死了相骂过的邻妪。否则，善良一些、神经不够强韧的人们，一定会悲从心生，从此对人性的奇险困惑丛生，无法走出。要知道，这个吴起是个爱兵如子，同低级士兵同吃穿的人。有个士兵背生毒疮，吴起还亲自为他吸吮毒汁。有次看来吴起应该是个沉静而极富人情味的人啊。但是，史书言之凿凿：卫人吴起，曾经在鲁国杀妻求将。那么，究竟如何理解吴起杀妻这一令人神经不堪冲撞震荡的史实呢？

    闻说吴起为那士兵吸吮毒疮之后，士兵老母痛苦失声。邻人不解，妪哭诉曰：“你们不知道啊。当年吴将军为孩子父亲吸吮过毒疮，孩子父亲作战的时候就有进无退，结果战死敌阵中间。吴将军现在又为我儿子吸疮，不知道我儿子又会死在哪里！”读到这里，险恶如黑色闪电掠过我心思的天空，我似乎可以给吴起杀妻理由找到答案了。但我们不禁再次为人性的奇险倒吸一口凉气。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吴起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干的出来，包括残忍的杀妻，包括逼真的爱兵如子的表演。但是，我还是情愿相信吴起爱兵，是出于对军事对军队的热爱。再卑劣的人，也应该有良善的一面。否则，读史人的心，会不胜悲凉。

    当然，吴起似乎历来确实有着凶残的个性。吴起小时候，家道颇旺。他想当官，从事游说活动没有成功，导致家庭破产。乡邻都耻笑他，吴起就杀了三十多个诽谤他的人，离开卫国向东奔逃而去。吴起应该还是一个亲情薄寡的人。他杀人出逃时同母亲告别，咬着臂膀发誓说：‘不为卿相，不复入卫’。此后他投在曾参门下学习。不久，吴起母亲去世，吴起竟然因为还不曾为卿相，拒绝奔丧。曾参鄙视他的为人，和他绝了交。吴起这才跑到各国，学习兵法。

    好吧，让我们把手放在沉淀了辉耀千古的杰出军事思想军事理论的书籍吴子上，努力让震颤不已的中枢神经停止动荡，告诉自己：不能够用寻常人的心理去理解想像伟人的心理，撇开对吴起杀妻的心理状态的追问吧。

    收定心神细想吴起的一生，也够凄怆悲凉的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留下一村的鲜血逃出卫国之前，吴起受过太多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经历过太多常人也有的彷徨和苦闷。要不然他不会生如此之大的杀心。凄惶惶从卫国逃出来，他一定有走投无路的凄怆吧？我们还有理由相信，他学成兵法，向鲁国国君求将之时，他差不多心力交瘁。如果他还悠闲自在有路可去，他大概不会毅然为求一将杀掉妻子。他不会想不到舆论会如何给他压力。从他之前之后总能够在紧要关头，把许多危机化解掉，可以肯定他完全没有神志错乱丧心病狂。杀妻对吴起来说，一定还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们不妨进一步相信妻子的血光，一度让吴起心痛如焚步履踉跄。求得鲁将大破齐军后，因为吴起的得势，鲁国朝中群臣非议鹊起，一时流言四布。攻击他不奔母丧杀妻求将毫无人品者有之，攻击他击溃强齐必陷鲁国于众诸侯无限猜忌者有之。吴起在鲁国待不下去，张皇投奔魏文侯而去。奔逃途中，吴起一定愤懑而哀伤吧？这回吴起总算流年大利了一次。因为魏国有个清爽的李克。魏文侯决定留用吴起前，向李克征询意见，李克说：“吴起为人贪婪而好色，然而用兵打仗，连齐国名将司马穰苴也不能超过他。”于是吴起被任命为大将，攻打秦国，连夺强秦五城。吴起此刻应该是声名大振了。吴起抓住时机向国君兜售他的政治主张，努力实践他的治兵思想，无一不收良效。居然在选相之际，拥有了极高的呼声。聪明的读者知道，这往往意味着吴起的好日子到头了。果然，吴起被一个奴仆用一个幼稚可笑的计谋，就赶出了他无限眷恋的魏国。

    吴起有一路凄惶逃到楚国。好运终末期的吴起再遇明主。爱才的楚悼王把刚到楚国的吴起任命为相。吴起严明法令，撤去冗吏，废除疏远的公族，省下的钱粮供养战士。从而加强军队。同时破除纵横稗阖的游说。于是南面平定了百越；北面兼并了陈国和蔡国，并击退了韩、赵、魏的扩张；向西征伐了秦国。然而既得利益受到损害的楚国的贵族都对吴起恨入骨髓。他们终于等到楚悼王死掉，公族与大臣发动叛乱，于朝廷要击杀吴起。吴起伏到楚悼王尸体上，希望作乱者有所顾忌，因会担心射中王尸而放弃对他的攻击。然而，59岁的吴起还是被射杀了。从他伏尸这一举动，我们可以想见他当时有多么无助和惊恐。从事后作乱者被诛灭70多家，我们可以想见吴起死相有多么的惨。

    除开早年求学和杀妻求将之前的不择手段谋官之外，吴起其实不是过分的人。从他为将能够爱兵如子军容整肃、为相能够锐意改革国富民强来看，我们似乎不应该对吴起有太多的指责。我们应该理解他因不忍埋没军事才能政治抱负而作的不懈追求。

    吴起命运的凄怆悲凉，不是偶然，也正是因为他有追求。假使吴起苟安偷生于乡闾，他肯定不如此凄怆悲凉。这是一个人生定律：你不追求则已，一追求，就会有一个看似透明无物、实则坚固无比，阻碍着你向上达到似乎伸手可及的人生目标的“玻璃顶”也只有这个玻璃顶，才是吴起一生凄怆悲凉的根本原由吧？窗外的雨在不住地下。那段历史的烟云却早已化作尘埃，散失在时空的无穷远了。只是，人生的彷徨苦闷、艰辛困难、看似任由选择实则太多无所适从，亘古不变，在每个人的出生死亡之间，演绎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