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白出身于祝由世家,父亲又是咒禁科的博士,虽然官阶不高,但在当时的长安也算是声名显赫。然而他却从未过上几天好日子,作为家中独子,张少白自小便学习祝由之术,更是从五岁起随着父亲浪迹天涯,四处治病救人。
少年起初不明白父亲为何不留在长安,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张云清却说,若是一生只在长安行医,一旦有天长安不再、大唐不再,张氏一脉的祝由也就消失了。
当时的张少白撇嘴不信,他觉得父亲多虑了,大唐怎么可能消失呢?张云清知道儿子不服,但也没多作解释。他只是想起了千年祝由的兴与衰,夏商丘,商安阳,再到秦咸阳,多少都城在磅礴岁月下化作齑粉,祝由之术在这般更迭之中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张云清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把张氏祝由传承下去。这个道理,是张家老祖宗们从无数次国破山河亡中领悟而来的。可张云清唯独没想到,自己没能随着都城的更迭化为历史的灰尘,反而是在东都洛阳丢掉了性命。
张少白从家破人亡中也领悟到了相同的道理,只是他不明白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惨死于洛阳,而他在长安的家也同时被一把无名火烧成灰烬。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少白早就知道薛家的现任家主是何许人物,更知道薛灵芝从小就隐有患病之相。如果他想要在洛阳查明父亲死因,就要借助这些达官显贵的力量。
所以张少白在薛家住得“心安理得”。
薛灵芝则完全相反,她早就适应了独自一人居住在别院的生活,未曾想突然有个年轻男子就这么闯了进来。就好像张少白闯入的不仅是薛府的大门,还是某个人的柔弱心?扉。
这两人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却有着一种天然的默契,对于那日偷偷溜到外面玩耍的事情都是只字不提。薛灵芝没有说过自己是何时被兰芝取代的,这是因为她在有意避开关于兰芝的话题。张少白同样也不去问,更不说家里有密道一事,他只是更加肯定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薛灵芝和薛兰芝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并不知道彼此做了什么。
除此之外,薛府应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烦,封锁别院已有整整七日。这期间石管家害了风寒又痊愈,从那之后便一直对张少白敬而远之,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先生抓去做些奇怪的事。这样一来倒是成全了张少白和薛灵芝,两个人不受打扰,乐和自在。
几乎整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监视”薛灵芝,张少白发现这些天兰芝从未出现过。或许是他起到作用,居然让病情变得稳定下来。
薛灵芝对此也是感触颇深,从小便受到家人孤立的她没有朋友,甚至很少说话。而自从张少白来到自己身边,他俩时常会聊起医术,一个观点传统,一个观点奇特,偶尔也有争执却从未有过争吵。
白衣少年就像是一阵春风,不知不觉滋润着少女的心灵,让她干涸已久的内心终于有了几分生机。
只是这几天薛灵芝变得多梦,她在梦中看到了很多乞丐叫自己“恩人”,也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它们都无比真实,仿佛真的在她记忆中发生过。
张少白说这是一件好事,可好在哪里他却不说。
薛灵芝看着先生的微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她觉得只要有张少白在,自己的怪病有一天一定可以被治好。
或者说,只要有张少白在,双魂奇症治不治好,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当了十多年的“天煞孤星”,她头一次知道有人陪伴的感觉竟是这般奇妙。
可惜好景不长,有天夜里一个带刀的黑衣男子出现在薛家别院门外。他的身上带着杀气,看来心情很差,以至于月光和晚风都不愿靠近。
茅一川的心情当然不好,他等了张少白很久,又四处打听找了许久,换成谁心情能?好?
他原本觉得线索已经转移到了裴二郎身上,那么无论张少白在或不在,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自己之前不也是独自一人破了许多大案吗?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茅一川重重叩响大门,可迟迟没人开,直到他按捺不住火气打算一脚踹开的时候,石管家总算开了门。
“你是何人,深夜打扰所为何事?”
“把张少白交出来。”
石管家当然不肯,即便茅一川露出官家身份也是无济于事。
薛家如今惹上了大事,知道茅一川只是个县衙捕头之后又是畏惧又是瞧不起,更不可能乖乖开门放人了。石管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薛灵芝就住在别院,他也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于是老管家大手一挥,就打算给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递上一碗闭门羹。
谁想到怒火上涌的茅一川是个不讲道理的,只见他一脚踹出,别院大门顿时敞开,后面顶门的仆人更是人仰马翻。
石管家风寒刚好,气火攻心险些又要晕倒,指着茅一川骂道:“你!你!无理至极,来人给我拦住他!”
结果茅一川刀都没拔,地上就躺了一片。他就站在前院,冷着脸喊道:“张少白,给我滚出来!”
不久,张少白终于出现,看着一地狼藉,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我在这儿治病治得好好的,你来捣什么乱?
薛灵芝本是站在张少白身旁,一看到石管家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赶紧过去扶起老人?家。
茅一川只是微微看了薛灵芝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南市见过的那道鹅黄身影有些相似,随后便冲到了张少白面前,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走。”
张少白面露难色,拒绝道:“不走。”
“有事找你帮忙。”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张少白叹了口气,转而对石管家说道:“我不知道薛家近来遇到什么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的嘴巴很严,不会在外面说一句关于薛家的事情,更不会败坏你家小娘子的名声。至于接下来这病如何治,我也需要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你们照顾好小娘子,但尽量不要去后院打扰就好。”
薛灵芝扶着老管家,眼睛却看着张少白,眼中隐约透着……不舍。
她的眼神明明柔得像水,却偏偏刺痛了某人的心。
张少白低声问茅一川:“能不能多带个人走?”
茅一川反问:“不带走她,你就不帮忙了吗?”
“倒也不是。”张少白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罢了。
“那就不能。”
张少白被狠狠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了灵芝一眼,挥了挥手当作告别,然后便被茅一川拖着离开了别院。
仆人躺在地上哭天喊地,石管家面若金纸,看来被气得不轻。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不愿让小娘子继续扶着自己,虚弱地说道:“还请小娘子回房歇息,今日之事老仆自会禀报主人。”
薛灵芝知道他们的心里都在怨着自己,认为是“天煞孤星”害了他们。可她并不为此觉得难过,只是看着张少白离去的方向,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那边张少白被茅一川拖着走了很远,当然是听不到这两个字的,他很是恼火地埋怨道:“以你的功夫,想找我帮忙干吗不直接翻墙把我带走,非要踹人家大门!”
“如果我用这种方式,薛家发现你不见后只会觉得蹊跷,以后肯定不会找你治病?了。”
“合着你以为,你踹门把我劫走之后薛家还会再来找我治病?”此时此刻,张少白很想杀人。
茅一川面无表情:“案子破了之后,我自会去负荆请罪,或许有用。”
“负荆请罪?你知不知道这个薛家是何等人家,当朝重臣薛元超就是他家家主,你今夜擅闯别院还打了人,到时候负荆请罪就完了?”张少白越说越不对劲,问道,“茅一川,你到底是什么人?”
茅一川冷着脸,没有回答。
“你原本是大理寺丞,后来犯事被贬到了洛阳县衙。可为什么卓不凡还是那么怕你,而且你又有胆量得罪薛家。”
茅一川终于开口:“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但是看在你帮忙的分上,我只能和你说三个字……‘金阁’。”
金阁?
张少白一头雾水,可无论他再怎么纠缠,茅一川都不回答。
他只是忽然一反常态,说了一句软话:“我说过的,你帮我,我也会帮你。你父亲牵连的那桩旧案,我已经着手在查了,只是目前没有什么发现。”
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张少白和茅一川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有自己的底线,绝对触碰不得。他们也都很会保守秘密,不该说或不能说的事情,谁也没法逼着他们说出?来。
※
回到修行坊的时候,天天做了三碗面,颜色不再是黑黢黢的,而且隐约能嗅到香?气。
张少白心里有些感动,觉得便宜表妹总算开窍了,知道疼人了。可是当他得知茅一川已经在自己家里待了数日之后,这份感动便荡然无存,尤其是他发现自己碗里的牛肉要比另一碗少了至少五成的时候,他非但不感动,而且来气。
原来天天的厨艺精进和“表哥”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为了讨好某个棺材脸罢了。
茅一川说,这几日洛阳风云动荡,他担心那个和“鬼车”有关的组织阴魂不散,所以便住在这里保护天天。
说得好听,张少白腹诽道。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把天天一个人留在家里是极为不妥的,如果没有茅一川坐镇,或许真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两个男人很快就吃完了面,只有天天仍一根一根地吸溜着,小手托着下巴,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茅一川。
看到此情此景,张少白顿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是这栋宅子的客人。他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开口赶人。
茅一川主动说道:“我打听了关于裴彦先的事情,灼灼坠亡那日他就在玉脂院,只是不知为何,在亲眼看见灼灼死亡之后他就匆匆回了家,而且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除此之外,灼灼死前还经常被接入裴府,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连天天都不清楚。”
天天没有插嘴,明显已经听过这些消息了,她只是倒了杯茶,递到茅一川的面前。
张少白瞪了天天一眼,问道:“这么说来他身上的疑点很多,你有没有试着接触过?他?”
“试了,但没成功。裴彦先整日躲在裴府,偶尔出去饮酒,却再也没去过温柔坊,就好像突然转了性子。”
“你连薛家都敢得罪,怎么不再去得罪一番裴家,直接抓他出来拷问多省事?”
“不一样,我可以去薛家把你劫走,这样一来目的就已经达成。可我若是擅闯裴家,就算打趴下再多的人,裴彦先不肯配合调查我也没辙,毕竟他爹是当朝宰相。”
张少白总算明白,茅一川这是拿纨绔子弟没办法,于是又想到了自己,“既然你都拿他没办法,找我能有什么用?”
茅一川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能搞定此事。”
天天又给张少白递过来一杯热茶。
张少白看了这两人一眼,低头喝茶,心中早已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先前被茅一川一通搅和,想要通过治好薛灵芝接近薛家的计划怕是泡汤了,而且薛灵芝身为“天煞孤星”在薛府没什么地位,这本身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如今牝鸡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关系,据说裴炎那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尤其二儿子又是老来得子,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或许裴彦先又是一条出路。
想到最后,张少白把茶碗往桌上一磕:“想办法带我接近裴二郎,你跟踪了他这么久,总能想出办法。”
“好!”
茅一川这几日一直在跟踪裴彦先,发现那位裴二郎经常去雁栖楼喝酒,每次只带两个下人,也不约上狐朋狗友,就只是一个人喝酒而已。
这事就有些奇怪了,裴彦先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全洛阳的纨绔子弟都和他有着交情,整日寻欢作乐,更是夜夜流连温柔坊。现在怎么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他也和许见鸿一样,被灼灼之死打击得不轻?
一夜过后,张少白一行人早早来到了雁栖楼,在二楼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要了一些精致菜式边吃边等。
不过三人之中也就张少白还算有胃口,下筷如飞,几乎从未停过。
张少白边吃边问天天:“灼灼在裴府到底做了什么,难道一点都没跟你透露过?”
天天仔细想了一番,回答说:“没有,只是姐姐每次回来都很疲惫,而且第二天起床也无精打采的。”
“咦,想不到裴二郎还有这般本事!”张少白笑得有些猥琐。
“你别乱想,姐姐向来卖艺不卖身,而且……”天天气得小脸通红,“而且我偷偷看过姐姐,没发现她有不对劲的地方!”
张少白揶揄道:“小丫头片子能看出什么,你又不懂床笫之欢。”
“我怎么就不知道,从小在玉脂院长大,我早就见得多了……哎呀,没法跟你说,反正姐姐不一样!”
“嘿嘿。”张少白见天天急眼了,终于闭上了嘴,不再继续逗弄。
这时茅一川眼前一亮,轻声说道:“来了。”
张少白闻声看去,嚯!好一个油头粉面的郎君!
裴彦先穿了墨绿丝衫,腰间系着玉坠,一看就知价值不凡。这些倒还算正常,只是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算是什么情况?还有那张嘴,不知涂了多少口脂,看起来油腻得有些过分。
张少白眯起眼睛,仔细盯着裴彦先看了许久,直到裴家二郎上了楼,去了自己包下的包厢,这才收回视线。
“天天,我要向你道歉。”
“嗯?”
“灼灼和裴二郎之间一定是清白的,而且你姐姐的疲惫也与他毫无关系。”
天天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少白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裴彦先对灼灼怕是有心无力啊,哈哈哈!”
茅一川也不禁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裴二郎眼眶发青,涂了那么厚的粉还是能隐约见到,而且他脚步虚浮,一看就是气血两虚,应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可有心无力又怎么说?”
张少白微微挑眉,露出一个惯常微笑,若是熟悉他的人看到这个笑容,便会知道少年郎又想到了鬼主意。
他说:“你想想看,裴彦先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他爹平步青云,他理应更加放纵才对。”
茅一川推理道:“或许就是因为这点,他才要收敛一些,以免给家里引来麻烦。”
“你觉得裴彦先像是会顾忌这些的人?”
“唔……”茅一川轻轻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他忽然疏远狐朋狗友,去温柔坊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肯定是因为患上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毛病,所以只能来此借酒浇愁。”
天天觉得不对:“可这么说的话,他为什么又要三番五次地请走姐姐呢,说不通?啊。”
“那就需要找他问上一问了。”说完,张少白又夹了一筷子肉塞到嘴里,美滋滋地往另一头的包厢走去。
茅一川和天天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张少白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张少白站在包厢门外,被那两个家仆态度恶劣地拦了下来:“什么人敢来打扰我家主人,还不快滚!”
张少白也不生气,只是朗声说道:“在下略懂祝由,今日见你家小主人恶疾缠身,恐有丧命之危,故而心有不忍先来提醒一番。唉,谁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罢了,在下告辞。”
“告辞”二字还没说完,只见包厢门忽然打开,裴彦先一把抓住张少白的衣袖,喊道:“大师留步。”
哼哼,还是被我贴上了你的冷屁股!
张少白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苦学祝由多年,说起来这脸笑容还是精华所在,他人一旦看到这个表情,就会生出一种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错觉,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人便是救命良药。
裴彦先的态度极为恭敬,把张少白请进了包厢,落了座,又亲自斟满酒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外面的茅一川看到这幕神色复杂,他绞尽脑汁都没能靠近的人,如今竟被张少白手到擒来。
张少白没碰酒杯,只是盯着裴彦先说道:“你呀……你摊上大事儿了。”
说罢张少白视线下移,在裴彦先的下体云淡风轻地瞟了一眼。
裴二郎顿时激动得发抖,一口一个大师:“大师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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