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兰芝。”
“你是薛兰芝,她是薛灵芝,可你为何要占着这具身体,这具身体又到底是谁?”
薛兰芝的表情很冷漠,似乎完全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我不在乎这些,只要我醒着的时候,我就是薛兰芝。不过,最近我很难像以前那样醒来,这让我很不开?心。”
“这对薛灵芝来说是一件好事。”
“对我来说却不是。”
张少白打了个哈欠,或许是被刚才的薛灵芝传染了吧,他悠悠讲道:“给你说个故事吧,是小时候父亲讲给我的。”
薛兰芝没有出言打断。
“那是很久以前,应该是战国时期吧,有一对父子相依为命,可是有天儿子却死于非命。他们生于乱世,人命如同草芥,死亡对人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罢了,”张少白眼神飘忽,仿佛也去了回忆里面,“父亲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事实,他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便四处寻找仇家。”
父亲先是杀了一个兵卒,他是杀害儿子的元凶。而后父亲又杀了一对夫妇,因为他们对儿子见死不救。最后父亲几乎杀光了树林里的兔子,是它们将儿子引到了偏僻无人的地方,才会惨遭毒手。
张少白说道:“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不得解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薛兰芝答道:“因为杀戮与复仇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不,是因为在父亲心中一直认为如果那天自己能够照顾好儿子,便不会发生悲剧。无论他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张少白叹道,“人最难原谅的,都是自己。”
薛兰芝听后若有所思,她问:“关于我和她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她对你满是愧疚,即便坐堂行医也只是为了弥补那份遗憾罢?了。”
“你嘴里吃的饭,能填饱我的肚子吗?”
张少白无言以对。
“你果然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薛兰芝的眼神极冷,冷得仿佛可以杀人,“什么狗屁祝由先生,和那些和尚道士一样都是蠢货。”
“没错,我们的确都是蠢货,但我们至少清楚自己是谁,我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也知道未来往何处去,而你呢?”
薛兰芝似是被触碰到了痛点,她猛地站起身子:“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张少白,我告诉你,我和薛灵芝不一样,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也有我想做的事!”
张少白也站了起来:“她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你想做的事。”
“可是她做终究不是我做。”
“你错了,你明明就是她,”张少白的声音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是她对你的内疚造就了你,她若是出了事情,你以为你会变成什么?烟消云散!”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自以为是,”薛兰芝气呼呼地瞪着眼睛,大声吼道,“错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们!”
说完还不够解气,她趁着张少白愣神的工夫,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而张少白来不及做出反应,居然真的被她推倒,身子一歪,整个人直挺挺地坠入了河中。
薛兰芝冲他喊道:“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从来不是同一个人!你所以为的真相,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
夏日的洛水透着一股温凉感,幸好这片的河水不深,张少白折腾了两下便浮了起来,看样子并无大碍。他眼睁睁地看着薛兰芝催促着船夫越划越远,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然后找个地方狼狈至极地爬回岸上。
薛兰芝的话,让张少白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那句教诲:你不相信的神灵,压根不是神灵。而你所鄙夷的祝由,也压根不是祝由。
张少白觉得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以为双魂奇症已被自己琢磨透彻,轻易就能治好。却未曾想过,薛兰芝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和灵芝的相同之处与不同之处,又有哪些。
薛灵芝长久以来被锁在庭院深深,就像是只笼中的金丝雀。薛兰芝则满身秘密,有许多乞丐叫她“恩人”,而她也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是否某个她的经历其实是妄想出来的?
父亲说得没错,“双魂奇症”,果然可遇而不可治。
茅一川总是嘲弄张少白穿得像只大白鸭子,未承想这人一旦落了水就更像了。张少白回到修行坊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是在洛阳城闲逛了好久方才回去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到了明日,他还能否再看一遍这满城芳华。
※
次日,洛阳合璧宫。
自打太子弘死在其中,这里便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就像是经年累月的壁画没了颜色。这一方面是岁月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帝后二人的有意为之。既然他们最喜爱的儿子死在了这里,那么合璧宫也就不能再有颜色。
张少白取出手谕,茅一川则亮出金牌。看到了这两样信物,看门的守卫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挡路的兵器,任由那三人入了合璧宫。至于张少白问的那一句,“请问艾娘所在何处”,他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明崇俨叹道:“太子弘暴毙之后,不仅你父亲遭了殃,这合璧宫的守卫宫女更是无一幸免。大多丢了性命,剩下的一些也被割了舌头,或是刺聋了耳朵。”
张少白想起了那个纵马洛阳的士兵,还有他那张空空如也的血盆大口,觉得有些不?适。
如今的合璧宫更像是太子弘的一座陵寝,除了看门的那两个人,宫内只有零星几个人,而且尽是身躯残破,似乎神智也不太正常。即便如此,茅一川却偷偷叮嘱过张少白“不要乱走”,习武之人对于同类往往有种莫名感觉,他感觉合璧宫里藏了不少高手,但凡察觉到丝毫异动便会立刻出手将来人格杀当场。
若是换了往日,张少白肯定会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走错丢了小命。然而到了这合璧宫之后,他反而完全不把茅一川的话放在心上,仿佛已经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他仔细观察着宫内的一草一木,努力挖掘着五年前那桩旧案的真相。
张少白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父亲没能完成的事情,他必须帮其完成。张氏没落的威名,也必须由他重振。
如若做不到,这条性命,不要也罢。
天空不着丝缕云朵,艳阳高照,阳光浩浩荡荡,与合璧宫显得格格不入,这里鬼气森森,院内只有枯树,盛夏不开花也无叶片,只有光秃秃的枝条,长得歪七扭八。
茅一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清醒的宫女,得知艾娘一直打理着绮云殿,那也是太子弘暴毙的地方。
宫女面无表情地指了个方向,然后便继续低头忙活,她似乎是在做着绣工,眯着眼睛,穿针引线,认真无比……可她的手中却无针也无线。
张少白难以忍受这种古怪氛围,便催促着茅一川快点离开。三人急匆匆地走过数条甬道,脸色都有些阴郁,总算在片刻后找到了绮云殿。
这座绮云殿原本装饰得极尽奢华,即便现在也能从细枝末节处窥见一斑。不过五年的时间过去,这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为了查案,大理寺几乎将此处掘地三尺,但也未能找到蛛丝马迹。
从那之后,殿内的杂物便被统统搬了出去,只余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几根涂着红漆的柱子,以及几面光溜溜的墙。
这里是天下人的禁地,却也是艾娘唯一的心安之处。
她满头白发,跪坐在冰凉地面之上,仰头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说太子弘死后,艾娘就变成了这样,整日痴痴望着墙面发呆,一旦有人遮挡住她的视线或是想要带她离开,就会引得她疯疯癫癫,甚至暴怒伤人。
武后曾来此处见过艾娘一面,之后又反复念着“弘儿”二字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但也没有赶走艾娘。
于是艾娘面对着墙壁,一看就是整整五年。
她看得是那样专注,以至于身后出现三道陌生身影都毫无察觉。她的眼神是有神的,似乎墙壁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穷尽心神去阅读。
明崇俨虽然看不见,但双脚迈入绮云殿的时候却打了个寒战,眉头也逐渐皱紧,应是察觉到了什么。
茅一川握着刀,冷眼打量了一番殿内布置,可惜却只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空无。
只有张少白把目光放在了人的身上,他的心神被艾娘完全吸引。五年前的案子掘地三尺都没能破获,就算现在如何勘验现场也是无用功。
所以张少白心里很清楚,想要破案,就要做一些前人未曾做过的事情。
比如让这个失魂落魄的妇人开口说话。
张少白大咧咧地坐在艾娘面前,仔细打量着这位将一生都给了宫廷的女人。她的头发是雪白的,眼角的皱纹是深刻的,身上的衣物更是浆洗得已经发白。
但仍能从眉眼处隐约看到她年轻时的无限温柔。
张少白遮挡住了艾娘的些许视线,但艾娘的眼神没有半点挪移,她依旧看着前方,双眼中满是故事。她似是看着张少白,实则却是看着少年背后的墙壁。
透过她的眼眸,张少白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场景。
在冷清孤单的皇宫之中,一个妇人怀中抱着婴儿,口中呢喃着古老的童谣故事。虽然李弘是武后的孩子,可或许艾娘才更像是李弘的母亲。
她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出落得高大俊秀,身上的帝王之气更是越来越重。每每想到这些,艾娘都觉得自己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李弘不仅是大唐的太子,更是她内心深处的……儿子。
所以李弘暴毙而亡的时候,心神受创最为剧烈的人不是李治,也不是武后,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
看着张少白与艾娘“四目相对”,茅一川轻声说道:“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说话,之前很多人都尝试过,可惜通通无果。”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却还是在空旷的大殿中萦绕了许久方才散去。
明崇俨也来到了艾娘身侧:“一个人不说话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哑了。”
“她没哑,发疯的时候仍能发出声音。”茅一川说。
“那就只能是不想说了。”
“所以她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想知道她到底在保守什么秘密,又为何不肯说出。”
张少白摇了摇头,他认为茅一川和明崇俨的看法都是错的,艾娘既不是哑巴,也不是为了保守秘密而不说话。
他说:“早些时候家父曾经遇到过一个病人,也是患上了不能说话的怪病。”
一听说怪病明崇俨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哦,具体怎样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人突然有天睡醒便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可身体却健康得很。后来父亲给他治病,发现他并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知道如何说话。他的舌头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打了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结,只要将其解开,便能恢复说话的本事?了。”
“此话怎讲?”明崇俨觉得云里雾里,不得其所。
张少白故作高深地笑了下,“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作……有口难言。”
茅一川仍皱着眉头,明崇俨却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艾娘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将她想说的话说出来,所以只能闭口不言。”
张少白点头道:“没错,合璧宫并非太子弘长大的地方,可艾娘却偏偏要留在这里,这肯定有她的原因。她想要告诉世人什么,但在太子弘死后心神受到重创,无法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到最后便只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即便如此,她的本能却让她留在了这里,等待一个能够找到真相的人。”
茅一川似懂非懂,他不太明白张少白在说些什么,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不知道如何说话而因此变成哑巴?但他又隐隐觉得张少白说得没错,因为之前已经有太多刑部或是大理寺的人调查过艾娘,可没有一个人说出过张少白的观点。
他们都认为艾娘只是个疯子,仅此而已。
只有张少白在乎艾娘是怎么疯的,又是为何而疯。
或许这就是太子弘一案的命门所在!
明崇俨沉思许久,开口道:“你打算如何助她开口,‘摄魂之法’?”
“恐怕不行,她年纪太大,这些年来神智又不止一次地受过创伤,恐怕经不起这般折腾。”
“用你张家的‘入梦之法’?”
“应该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她现在都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活在现实还是梦里。只要她不想,便会压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那该如何是好?”
张少白没有回答,而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想不起父亲是如何治好那个人的,他只是隐约记得,父亲没有跳大神,更没有施展任何祝由之术,他似乎只是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印象都不那么深刻的事情。可也是因为如此,张少白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日头的偏移,衬托着张少白的沉默。一缕阳光透入绮云殿,照在艾娘面前的墙壁上。就只有那么一缕光,像是一根细针刺入了墙壁上令人倍感压抑的灰黑之色。
明崇俨缓缓走到墙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墙壁,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那灵感刹那间流转消逝,便就再也触碰不到了。
茅一川知道自己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干脆扮演起了门神的角色,细心留意着周围情况。忽然,他听到了几声鸟鸣,顿时紧张地攥住了刀柄,双眼向殿外看去,但并未发现有鸟儿的踪影。
是真的有鸟儿路过,或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茅一川记得很清楚,这合璧宫阴森可怖,进来的一路上极少看到花鸟鱼虫。
他这边紧张兮兮,明崇俨却笑着说道:“没想到你还会地脉五门的神通。”
张少白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他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算不上什么神通,只是小把戏而已。”
“鸟叫声是你弄的?”茅一川终于反应过来,但仍有些怀疑。
张少白笑嘻嘻地走过茅一川身旁,来到了绮云殿门外,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可门里门外的阳光与灰暗恍若阴阳。
少年说:“不是我,还能是你?”
茅一川按捺着脾气:“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喽。”
明崇俨“看”着两人斗嘴,脸上带着笑意,他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时他与师门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日不吵闹便浑身难受。
想着想着,一袭白衣仿佛谪仙的明大夫又没了笑意,因为他回忆起了故事的结局。
张少白站在殿外,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刚刚施展了一番口技,学的是翠鸟啼鸣,这口技乃是地脉五门当中——兽门的小伎俩,据说他们能够捉到许多珍禽异兽凭借的就是这个。
按理来讲,祝由中的天脉和地脉相互独立,地脉不可擅自修习祝由之术,天脉也应如此。故而天脉中人大多不会口技这类奇技淫巧,将其视为下三流,不过张家五叔来路不正,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
张少白是个跳脱性子,不爱守着规矩度日,于是也学了这个。家破人亡之后,只剩他二人一明一暗,偶尔用口技给彼此传递信息。
少年深吸口气,抬头看了看明亮晃眼的太阳,心想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这院子偏偏透着一股寒意,真是令人不适。
身处殿内的茅一川视线片刻不离张少白,唯恐他遇到危险。自从三人进入合璧宫之后,茅一川就感觉有目光满含恶意隐于暗处,似是要用眼神将他们千刀万剐。
他盯着张少白的一举一动,看他取出“山鬼”面具遮住面容,不见多余动作,便有一阵婴儿哭声突然传出!
明崇俨愣了一下,转瞬间明白了张少白的治病方法,笑着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没有人注意到,艾娘的眼神忽然变得更加明亮,左耳更是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哇!”张少白学的是隔壁那家婴童的哭闹声,由悄声哭啼到撕心裂肺。他的脸上也逐渐浮现出一抹红晕,由轻松变得吃力。
少年这才意识到,原来婴儿哭啼也是需要力气的,那家孩子能把邻居家母鸡哭到不愿下蛋,这也是门极为高深的功夫。
功夫不负有心人,殿外响着的哭声,就像是扔进古井里的石头,在绮云殿里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哭声于殿内回荡不休,艾娘的反应也越来越大,她的拳头越攥越紧,眼球也开始左右晃动,似是要离开那面看了五年的墙壁。
心境如古井无波的艾娘不再淡定,她想着门外是哪家婴儿在哭闹不停,是不是饿了肚子,抑或是找不到了爹娘。
太子弘也曾是那副小小模样,也曾哭闹个没完没了,就连皇后都为之头痛。
艾娘微微侧过头,想要看看殿外。
茅一川自然也察觉到了艾娘的异动,不由自主变得紧张起来,他认为艾娘一定知道五年前那起旧案的些许信息,只要她肯开口,案情就有转机!
然而就在所有人屏息以待的时候,哭声戛然而止。
绮云殿内,冷冷清清,再无半点声响。
艾娘把头转了回去,失落至极。
张少白收起“山鬼”,站在艾娘身后说道:“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艾娘眼中有泪,泪水填满了她眼角的细纹,挣扎着不愿流下。
“无论五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难以置信,有多么荒唐,你都应该把它们讲出?来。
“张开你的嘴,把你藏了五年的事情通通说出口,我会给你一个真相,一个足够让太子弘瞑目的答案。”
泪水落下,艾娘张开了嘴,可是她已经足足五年未曾说话,几乎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出声。
她努力地尝试着,终于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如砂石般粗粝,仿佛带着血?丝。
太子弘离世已经五年了,她把这五年的悲伤、悔恨融进了自己的骨血,为之愁白了每一根发丝。那个被她视作亲生骨肉的人,曾是她的天和地,可天地崩塌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半分活下去的意义。
张少白发出的那阵哭声,就像是黑暗绝望处的一抹阳光,让艾娘见到了一分生机,也让她早已枯萎荒芜的心神得到了滋润。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从那之后沉默了整整五年的艾娘终于开口说了话。
她说的是:
“弘儿。”
她曾千万遍地想要这样呼唤他,可终究这声呼唤还是没能入了他的耳。但她对他的疼爱,早已入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