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七里坊到处是欢声笑语,随着那些豪强子弟带着家丁进入坊中,人气立刻止跌回升,短短几日,不少店铺的收益都翻了一倍。按照程氏商会定下的规矩,各处店铺的店员到年底都会获得丰厚的分红,此时在心里数数自己应得的一份,那些店员都笑得合不拢嘴。
游冶台内更是灯红酒绿,长乐无极。十二间锦阁内处处春光融融。那些女子原本在邳家只是寻常歌妓,如今在游冶台重新亮相,靠着新奇的妆扮,几乎被人捧成仙子,不知多少人盼着一亲芳泽,让她们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尊贵和荣宠。
那些客人大开、眼界,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有幸能成为入幕之宾的更是志满意得,以为人生至乐,无过于此。台中郎情妾意,笑语不绝,连高智商也尽显花花太岁的本色,半硬半软把小桃红哄弄一番,走了她的旱路。
一片欢悦中,只有程宗扬和云如瑶充满离别的伤感。云如瑶一旦归家,自然不可能时时来坊中,程宗扬更不可能再溜到堡中偷香窃玉。
两人正值情浓,三个月的分离看起来如此漫长,这一夜他们紧紧拥在一起,缠绵不已,似乎要将未来几个月的欢愉一次用尽。直到天亮,云如瑶才拖着酸软的身体,起身更衣。
云家来接人的居然是云苍峰,他一张脸本来拉得老长,可云如瑶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抱住他,红着眼睛叫道:“三哥哥……”云苍峰也再拉不下脸,温言道:“快上车吧。”
车队的护卫首领是云家聘请来的高手雷奇,一见到程宗扬就本能地绷紧腰背,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双手,唯恐他再变出一枝电棍,流露出十足的戒心。直到离开七里坊,雷奇才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开,背后的冷汗刷的流了下来。
云苍峰却没有跟随车队离开,只对程宗扬道:“随我来。”
七里坊以往的残垣断壁已搬迁一空,只剩下一些可充作材料的青石和来不及搬走的巨大石础。
云苍峰停下脚步,叹道:“如今的舞都城,只怕没有人知道这七里坊原是我云家的产业。”
程宗扬怔了一下,他只听说七里坊遭受兵灾之后就衰落下来,却不知道与云氏有关。
云苍峰道:“我云氏先祖便是在这七里坊以玻璃起家。晋室南迁,我云氏举族迁至建康,先父殚思极虑,一意回归故土,可始终没收回七里坊,直到大兄在时,才购下舞阳河畔的土地。大兄过世后,六弟在此建起云家坞堡,迄今不过十余年。”
“原来如此。不瞒三哥,这七里坊不是我购下的,而是无主的官地。宁太守扫清流民,交予小弟经营,想购买下来怕是要大费周章。”
云苍峰道:“想重新收回七里坊自然不是易事。先父当年找到一个机会,不惜重金求购,几乎耗〗I家产,结果全都付之东流。若非如此,又怎会让岳贼趁虚而入,夺走我云家祖传的玻璃坊?”
程宗扬很想配合云苍峰痛骂岳鸟人一番,最后还是干笑两声作罢。
两人所在的空地被土墙隔开,周围再无人迹。云苍峰走到一处僻静的位置,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皮囊,小心打开,露出蛋形的金属球。片刻后,一座灰蒙蒙的小屋出现在他手中。
云苍峰不言声地进到屋内,等程宗扬进来随即拉上房门。这个蛋屋比程宗扬的稍小一些,只有一室一厅,对于云苍峰来说已经够用了。
“坐。”云苍峰在厅中的座椅坐下,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只铜扁壶、两只小小的酒杯,一边说道:“这屋子神乎其技,连我也不敢轻易在旁人面前显露,不过在荒郊野外可省了不少心思。”
云苍峰专程来到七里坊,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还特意用上隔音的蛋屋,肯定有要紧的事。程宗扬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云苍峰斟满酒,却没有举杯,只道:“世人皆知我云氏富甲晋国,你可知我云氏是如何聚敛财富?”
程宗扬想了一下,“据我所知,云家在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尤其是获准自铸铜铢,当然财源滚滚。”
“错了。”云苍峰道:“云家名下的产业虽多,可自从出让玻璃行之后,始终没有彻底控制哪一行的生意。虽然涉足极多,但以纯利论,远远比不上晴州的巨商,只能占据晋国一隅。至于铸钱,六朝铜铢都有统一制式,铸造铜铢获利并不丰厚。”云苍峰停顿片刻,缓缓道:“何况我云家根本没有铜山,哪里能铸出铜铢?二程宗扬这下真是大吃一惊,“晋国不是划了两座铜山给你们吗?”
“那两处铜山早已开采一空,只是外人不知晓罢了。”
“云家连铜矿都没有,难道你们每年铸造的铜铢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我云氏铸造铜铢,来源无非两途:一是用银铢收购铜锭,铸成钱铢;二是用银铢兑换大批铜铢,品相好的修饰一番,不好的便回炉重铸。”
程宗扬一脸不可思议,“都是用银铢换的?那不是只剩赔钱了吗?”
“不错。我们云氏每年铸造铜铢三十万贯,算上收购、储运和铸造的成本,每年净亏三万银铢。
程宗扬呆了半晌,“你们用银铢买铜锭,换铜铢,贴上人工、运费,再回炉重新铸成铜铢,还净赔三万银铢1你们的银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正是。”
程宗扬霍地站起来,“开玩笑吧?三哥!哪片天往下掉银铢啊?”
云苍峰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道:“如瑶的母亲是先父的姬妾,因此如瑶也是庶出的。”
程宗扬冷静一些,点头道:“我听说了,不过你们云家对瑶儿不是一般的好,别说庶出,就是嫡出的千金小姐也没有几个及得上她。”
“如瑶的母亲并未与先父成亲,因此如瑶只能是庶出,但我们兄弟都视如瑶为嫡出。”
程宗扬干笑两声,这该算是家传了。老爷子弄个女人,不清不白没有名分;云老哥年轻时也是干过拐了老婆私奔的事;云丹琉的爹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有瑶丫头父兄在前作榜样,他带她私奔算是不让先贤了。
“如瑶身体不好,一直藏在深闺,外界极少有人知晓,便是一些故旧也只知道先父有一个宠姬,因难产而亡。”
程宗扬的心头枰抨跳了起来,意识到他正在听闻云家最隐密的内幕0“你不是想知道哪片天掉银铢吗?”云苍峰道:“先父当年远赴海外,从石见国带回如瑶的母亲,后来便有了如瑶。其后每隔数年,我们云氏会派船远赴石见,说是运回各种海外奇珍,其实里面有一艘船上满载的都是白银。”
程宗扬怔了半晌,“那些白银是石见国的?白送给你们的?为什么要白送你们一船的白银?”
云苍峰缓缓摇头,“其中的缘由只有先父和大兄知晓,但大兄突然过世,并未留下只言词组。只是我们云家的船只每次到港之后,只要出示信物便有人送来备好的白银,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谁的信物?我那位岳父大人?”
云苍峰深深看了他一眼,“如瑶母亲的信物。”
程宗扬怔了半晌,这是什么意思?那些白银是如瑶母亲的?难道他无意中娶了个银娃娃回来?满船的白银啊!就算载重只有一百吨,也是几十万金铢!而且还是每隔几年就有一批!
程宗扬问道:“如瑶的母亲究竟是谁?”
“如瑶的母亲过世后,只留下两枚印章。”云苍峰取出一大一小两枚印鉴,“一枚是取银的信物,一枚是她留下的私章。”
程宗扬翻过来一看,一枚印章上刻着“石见之王”,另一枚刻的是“三条秀子”。
“此事除了我和六弟,连五弟也不曾知晓。每次前往石见的都是我们云家最亲信的族人,上一次去的是丹琉,但她只以为那是生意上的交往,不知道此事与她姑姑还有所关联。”
程宗扬放下印章,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如瑶为什么会中了寒毒?”
云如瑶体内的寒毒与月霜如出一辙,如果下手的是同一人,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如果下手的人是冲着云如瑶来的,究竟是因为如瑶的身分,还是其他缘故?
云苍峰露出一丝愧疚与痛苦混杂的神色,“如瑶的母亲并非难产而死……当时事起仓促,我与六弟正千里奔丧,却被贼人闯入家中。”
“奔丧?谁死了?”
“大兄,他在行商途中遇刺身亡。”云苍峰道:“我与六弟前去处理后事,家中突然生变,除了五弟游学在外,尚在家中的1一兄、四弟、三个侄儿连同如瑶的母亲尽遭人毒手。一夜之间,我云家留在建康的男丁为之一空。
“我们兄弟推敲多时,行凶之人在行刺大兄之后,就赶往我云氏家中,要斩草除根。那人的目标原本不是如瑶和她母亲,但如瑶与丹琉年龄相若,家里人也称呼为小姐,结果如瑶替丹琉挨了一掌,如瑶的母亲也受此无妄之灾,当场横死。如瑶虽然留口气,却寒毒入体,始终缠绵病榻。”
云苍峰沉默良久,然后叹道:“我们云家亏欠她们母女甚多。”
“那人为什么要刺杀云大哥?”
云苍峰摇头道:“大兄当时为讨回先父购买七里坊的巨款,常年居住洛都,所行之事多涉机密,外界无人知晓。我和六弟只能推测,大兄也许是卷入宫廷秘事才祸生不测。”‘程宗扬明白过‘来,云家对云如瑶的宠溺与呵护除了因为源源不断的白银,更因为她们母女是受了云家连累,才导致如瑶中了寒毒,让云家对如瑶满怀愧疚。当然,云家对这个小妹的喜爱是真的,否则不会在求亲之事上如此斤斤计较,唯恐妹妹受半点委屈。
“这些事情如瑶知道吗?”
“如瑶身子羸弱,我们怎么敢让她再劳费心神?”云苍峰道:“那些嫁妆你不要推辞,原本都是如瑶的。”
父母过世时,云如瑶尚在襁褓,如果云家兄弟有一点私心,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但双方刚定下亲事,云苍峰就亲自赶来,将这个秘密对他合盘托出,这分情义够重。
按程宗扬的意思,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他并不想受,可这笔横财归根结柢是云如瑶的,他又不好替她作主,便道:“我会转告云瑶,看她如何处置。”
云苍峰忽然凑近过来,低声道:“如瑶的寒毒是不是有了起色?”
程宗扬尴尬地咳了两声,含糊道:“好像是吧……”
云苍峰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把,一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一样。对他们兄弟而言,如瑶能够无恙比石见满载的银船更重百倍。
云苍峰把酒满上,“喝!今天不醉无归!”
“老哥,大清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少废话!这酒是我专门炼过的,一坛上好的玉壶春只能炼出半瓶。一瓶不够,这里还有两瓶!姓程的,你这小子够无耻啊,居然敢拐我家如瑶私奔。”
“云老哥,我是跟你学的……”
“还嘴硬?我那么多优点你怎么不学!”
“云老哥,你刚升级成大舅子,态度怎么就变得好恶劣啊……”
“我们把小妹看得跟心尖一样,结果被你这小子拐走了,你还指望我们给你什么好脸色?”
云苍峰本来是玩笑,说着突然泪如雨下。如瑶虽然是妹妹,但年龄相差悬殊,他们兄弟一直是以女儿看待。这些年来为了让她能顺顺利利长大,兄弟几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妹妹终于有了归宿,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虽然自己说很不合适,但周围没有别人,程宗扬只好劝道:“云老哥,这是喜事。”
云苍峰一抹泪水,“当然是喜事!”说着举杯一饮而尽,豪情大发地叫道:“来!会须一饮三百杯!”
云苍峰带来的烈酒果然够劲道,两人喝光三瓶酒。程宗扬只觉脑袋变成三个,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云苍峰喝得形象全无,他歪倒在座椅下,帽子丢在一旁,口中呼着酒气,嘟囔道:“再……再来一瓶……”
程宗扬摸索着找到床边那一半金属壳,用力拧了两下,坚固的蛋壳立即软化翻卷过来,像流淌的丝绸一样收入壳内。他呼口气,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仰面倒在地上。
半醉半醒间,程宗扬感觉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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