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书院附近的酒肆找了处雅舍,分别离座,接着便开始推杯换盏。郁奉文像做梦一样,半个时辰前自己还为衣食发愁,谁知天上竟然掉了馅饼,还落在自己头上,这次要抄的书卷轶浩繁,俸金也颇为不菲,如果能全抄下来,不但自己衣食无忧,还能得一笔积蓄。这位鲁先生如此大方,想必也不难相处。
郁奉文酒到杯干,不多时便已醉倒。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鲁先生道:“先生海量!再来一杯!”
“干!”郁奉文举杯饮尽,身子一滑,险些溜到桌下。
鲁先生吃了颗蚕豆,然后道:“前几日舍侄跟郁先生见过一面,侄儿啊,是在上汤还是下汤?”
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占便宜,程宗扬磨着牙道:“上汤。”
鲁先生亲切地挽住郁奉文的手腕,“是在长兴脚店,对不对?”
郁奉文整个人都是晕的,闻言只胡乱点了点头。
“郁先生在长兴脚店遇到什么人了?”
“长兴脚店……人……嗯?”
鲁先生慢慢道:“上汤的长兴脚店。”
郁奉文猛地抬起头,重重呼着酒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试着抬起手,手腕却像被铁箍牢牢扣住一样。
鲁先生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从容道:“听说店里有位高人?不知郁先生是否遇见?”
郁奉文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程宗扬笑道:“那郁兄遇见谁了呢?”
“没有。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那不成了鬼店?”程宗扬温言道:“郁兄仔细想想。”
“我……想不起来。”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凝美人儿也行啊。一个瞑寂术下去,保证要什么有什么。程宗扬都在犹豫要不要把罂粟女召来,来个色诱,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奴婢再顺从,也不是这么用的。
卢景笑道:“我记得店里有人赌钱,郁先生没有玩两手?”
“你说博戏?”郁奉文略微回过颜色,“确实有几个人在店里博戏,只是郁某囊中羞涩,未曾参与。”
“赌钱是谁?”
郁奉文喷了口酒气,摇头道:“不认得。”
“什么样子的?”
“都是些粗鲁无文之辈……”郁奉文使劲想了想,“我旁边铺上有个拳师,说要回乡成亲……好大一只虎头……”
“什么虎头?”
“肩上……”
“他是哪里人?”
郁奉文打着酒嗝道:“不……不知道。”
卢景道:“店里的客人多不多?”
“都……都住满了……”
程宗扬道:“有没有一个看着特有学问的老头?”
“老者……嘿嘿……”郁奉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出声来,“我没有……我没有……”
卢景急忙问道:“那个拳师去了哪里?”
郁奉文已经醉倒过去。
卢景用左手写下,“云台书院郁奉文。”然后把纸条卷起,塞入系在鸽足下的铜管里,抬手放飞。
姓唐的中年人办事极为稳妥,双方约定之后,天不亮就送来一笼信鸽,足有十五六只,供联络之用。
程宗扬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惜喝得烂醉,连店里有多少人都说不清楚。”
“十二个人。”卢景道:“两间通铺能住八个人,两间上房能住四个人。住满就是十二名客人。”
程宗扬见过脚店的通铺,就是在墙加砌一条土炕,八个人倒是能睡下,但大热天挤在一处,滋味想必不好受。
“很好。我们现在知道有郁奉文、有一个要成亲的拳师——剩下十个人,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卢景捻着黏在唇上的胡须道:“只有那个拳师了。”
“怎么找?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成亲?一点线索都没有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卢景说着换了衣物。
“五哥,这会儿都宵禁了,你去哪儿?”
卢景边走边道:“那拳师既然是回乡成亲,有九成可能是从洛都离开的。四天前在上汤,就是走得慢些,现在也过了函谷关。运气不好的话,他已经到了秦国了。不能耽误,连夜去找。”
“去哪儿找?”
“武馆。”
“要是遇上查宵禁的呢?”
卢景怪眼一翻,“当然是你掏钱了。”
鸽子飞出乐津里,在洛都的夜空下盘旋片刻,然后穿过楼阁林立的南宫,气势恢弘的北宫,越过矗立的汉阙和望楼,往城北苍翠葱茏的邙山飞去。
邙山脚下,绿树环绕间,一池碧水在月光下荡漾着清波。池中的荷花已经凋谢,碧绿的荷叶覆盖在水面上,叶上蹲着一只青蛙,不时发出鼓鸣。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在月色婆娑的树影下静静垂钓。
唐季臣拿着一张纸条匆匆走来,“禀侯爷,已经找到一个。”
吕不疑望着鱼丝,抬起衣袖,猛地一挥,唐季臣闭上嘴,躬身施了一礼,悄悄退下。
“云台书院,郁奉文。”唐季臣对一名黑衣人道:“去吧。”
“诺。”黑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唐季臣不放心地嘱咐道:“做干净些!”
黑衣人没有作声,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间。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
郁奉文惊醒过来,眼前黑沉沉一片,正是半夜时分。想起刚才的梦境,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火一样。他挣扎着摸住书案,想爬起身,却踢翻了榻边的铜盆。
郑子卿闻声惊醒,“郁兄,你醒了?”
“水……”
郑子卿道:“我去打水!你别动。”
郑子卿拿起门后的瓦罐,往后院的井栏处汲水。
比起前些天的酷暑,如今的夜间已经凉爽了许多,但学院的宿舍地方狭窄,一扇小窗也透不了多少风,睡到半夜,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郑少卿索性脱下褂子,先打了桶水冲了冲身上的汗意,然后重新打了净水汲入罐中。
郑子卿刚离开井栏,忽然看到火光一跃,接着火焰升起,吞没了一间房舍。郑子卿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宿舍失了火。他捧起瓦罐拚命往宿舍奔去,一股火浪从大开的房门中喷出,险些把他也卷入其中。
“郁兄!”郑子卿举起盛满水的瓦罐,往火舌上砸去。“光”的一声,瓦罐碎裂,清水四溢。火焰微微一顿,然后更凶猛地肆虐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雄威武馆守门的拳师打开门上的小窗,举着油灯看了一眼。
外面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他抱着一个青布包里,满脸焦急。
拳师暗自戒备,沉声道:“何事?”
小厮道:“大叔,行行好,我找馆里一位拳师。”
“找谁?什么事?”
“我是范家衣铺的,五天前馆里有位大叔到小店订了一套衣裳,说是回乡成亲,让我们快些做。谁知店里的裁缝生了急病,耽搁了几日,小的怕误了事,一做好就连夜送来。”
拳师皱了皱眉,“你记错了。我们馆里没有拳师成亲。”说着“呯”的关上小窗。
“第五家了。”程宗扬道:“看来咱们运气不怎么好。”
卢景翻着白眼道:“你小子要能帮着跑跑,这会儿就十家了。”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不想替你跑,实在是没有五哥你这装嫩的功夫。五哥,你是怎么弄的?皱纹一抹,嗓子一捏,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小后生。那些拳师都是会家子,竟然没一个看出破绽的。”
“三更半夜谁能看那么仔细?”卢景道:“易容只是小术,要紧的是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只要做得到位,不用看脸就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那我可学不来。”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幸好武馆大都聚在城南,要不然来回赶路,三天都找不完。”
“来吧,第六家。”
“求大叔帮帮忙,”小厮哀求道:“要是误了客人的事,小的回去少不得要吃挂落。”
“你弄错了。”
虽然是碰运气,程宗扬心里还是禁不住一沉。如果城南的武馆都找不到,那个拳师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洛都武馆的,唯一的线索到这里也中断了。
拳师不耐烦地说道:“老杜四天前就回去了,你现在做好衣服有个屁用。”
程宗扬一阵狂喜。小厮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仍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大叔大叔,杜师傅家在何处?”
大门“光”的关上,拳师的声音从门缝间飘来,“石崤!”
石崤位于崤山,自函谷关以东,山势一脉相连,一直延伸到洛都之北,便是埋葬了无数帝王将相的北邙山。
卢景与程宗扬连夜出城,赶到石崤已经是午后,在村上一问,很容易就打听到正在筹办亲事的杜家。
杜家的宅子粉刷一新,院中张灯结彩,不断有客人前来贺喜,送上礼物。忽然专门请来写礼单的老儒提高声音,“颖川彭辰,贺金万钱!”
杜怀一整日迎来送往,忙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刚脱了衣衫,在屋里擦洗,闻言一怔,随手拿了件短褂,匆忙迎出,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拳师,所在的武馆也平平常常,来往的亲朋好友礼金无非是几十钱,上百钱,超过一千铜铢的绝对凤毛麟角。这位颖川彭辰,听起来陌生得紧,不知是何来历,竟然一掷万钱。
见到杜怀时,程宗扬才知道拳师口中的“老杜”为什么刚刚成亲。杜怀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按汉国通常的婚龄,儿子都该十三四岁了。他身材魁梧,一身肌肉显然是常年苦练过的,只是渺了一目,右眼留一个巨大的伤口,看上去狰狞可怖。
那位彭辰身材不高,但满身精悍之气,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他快步走来,远远便笑道:“杜兄弟!恭喜恭喜!”
杜怀拱手道:“杜某不知彭兄远来,未及更衣,尚请见谅。”
彭辰笑道:“当日在武馆匆匆而别,未能与杜兄弟告辞,昨日在洛都见到陆兄弟,才知道杜兄弟大喜之日将近,今日特来道贺!”
杜怀丝毫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此人,只打着哈哈道:“彭兄客气了,快请里面坐!”
到房中分宾主坐下,杜怀才道:“这位是?”
“彭某的伴当,程兄弟。”
“哦,哦。”杜怀连连点头,那只独目却惊疑不定。
彭辰利落地一卷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和程兄弟如今都在颖川薛大侠手下做事。”
杜怀顿时改容相向,颖川薛豪的名声,可谓是如雷灌耳,即使他受伤后和江湖人打交道不多,也听说薛豪的侠义之名。
杜怀拍着胸膛道:“两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皱一皱眉头,我杜怀算不得好汉!”
“好汉子!”彭辰赞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说道:“敢问杜兄,初九晚间,是否在上汤的长兴脚店落脚。”
杜怀脸色微微一变,停了一下才道:“确有此事。”
“不知杜兄在店中见过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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