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匕首,又在舱室里搜罗一圈,用细线系紧刀柄,另一端缠绕在掌心,再把外衣脱下罩在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上,走到窗边端详片刻,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两根木条,然后运足全身力气,将这只大麻袋狠狠砸了过去。
这艘木船虽不偷工减料,架不住窗口位置本就薄弱,薛泓碧这全力一砸跟头小牛撞过去差不多,装满豆料的大麻袋顿时破窗而出,前后甲板上的守卫同时回头,也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它就坠入河里,溅起老大水花!
“那小鬼跳水了!”一名看守脸色微变,迅速朝同伴打了招呼,船尾两道人影立刻跳了下去,而他自己一脚踹开舱门,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不瞑目的尸体仰面朝上,唯独不见了薛泓碧的影子。
没等他谩骂,忽觉头顶不对,立刻侧身闪躲,没想到落下来的是一大片草木灰,霎时迷了眼睛,紧接着脖颈被一股大力绞住,身躯失衡仰倒,未等挣扎起身,胸口就中了一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船头甲板上的两名守卫一面高声示警,一面拔刀杀来,薛泓碧可不敢跟他们正面硬攻,连滚带爬地躲过两刀,脚下一蹬跳上船顶。
此时,这边的情况已经惊动了其他六条船,借着灯笼火光,薛泓碧已经看到有人弯弓搭箭,他顾不得许多,高声喊道:“义父,走了!”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至,饶是薛泓碧下意识躲避也被这一箭射中左肩,整个人也被劲力带得跌下船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被抓个正着,他将匕首猛然射向岸边,也是运气好,正正插进一棵歪脖子大树上,刀柄系着的细绳一下子拉长绷直,让他借着力道飞向了岸,重重跌在滩涂上。
为了押送傅渊渟,严荃的属下已经全盘出动,此时岸边空无一人,薛泓碧跌跌撞撞地跑进芦苇荡里,肩头箭伤痛得他眼前发黑,后面还有杀手紧追不舍,要想逃脱委实难如登天。
终于,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芦苇荡,眼前就要钻进地形复杂的小树林里,一道黑影犹如飞鸟从他头顶掠过,正正落在他面前。
杜三娘一身红衣艳烈如火,长发盘成利落的高髻,露出她如刀锋般凌厉的美貌,此时单手握长刀,抬眼睨他一眼,哼笑一声:“小兔崽子,有点本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道黑影紧随其后,将薛泓碧团团围住。
最后的生路被阻,薛泓碧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幸好他早已想过失败,此时也不发疯,只是抬头看着杜三娘,扯起嘴角道:“我不跟你回去,你杀了我吧。”
如果他逃不掉,那就死在这里,没了他这个累赘,傅渊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杜三娘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嘲讽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舍生取义?还是说在你心里,自个儿这条命当真不值钱?”
“舍生取义我不懂,要是能活我绝不想死。”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薛泓碧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是,我宁做死人,不当活鬼!”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跨越了十六年岁月在杜三娘耳畔重合为一,她看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薛泓碧,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女人。
白梨曾对她说,我们一起重回人间吧。
彼时她没有握住那只手,满心都是被背叛的愤怒和憎恶,拔出自己的刀在白梨掌心留下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
后来,她在多年后去给白梨收尸,在那青白冷硬的掌心看到了这道熟悉的疤印,分明早该愈合如初,却不知白梨为何要留下它,只记得那一瞬间,她无知无觉已泪如雨下。
多么可笑啊,变成人的白梨死去了,身为恶鬼的杜鹃却在同一天活了过来。
这是杜鹃最恨白梨的一点,她让一个鬼有了人心,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冷,手有多脏。
杜三娘忽地笑了,笑出了泪,然后闭上眼,轻轻颔首。
四名杀手得令,四把刀同时出鞘斩向薛泓碧,刀势迅如雷霆霹雳,下一刻将能把他大卸八块!
然而,第五把刀后发先至,如飞鸟,似蝶翼,于生死刹那挡在薛泓碧头顶,刀锋轻颤,婉转腾挪,四把刀同时被震开,握刀的四只手也被震得发麻!
啼血杜鹃的刀有多快多狠?
杜三娘的身形如灵鸟般在风中展开,从四把刀下一掠而过,眨眼间落在其中一人身后,横刀一抹,封喉绝命。
人还没断气,血花从刃上一溜飞起,红珠尚未落地溅开,她又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脚下一转,拿这人给自己挡了一刀,同时反手回刺,长刀贯穿两人腰腹!
眨眼之间,四名杀手只剩一人,他从怀里摸出烟花筒就要点燃,可惜引线还没拉开,手臂就腾空而起,杜三娘欺近他身后,只手反扣咽喉,染血的手指用力一捏,那颗头颅就歪斜软下了。
薛泓碧强装出来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杜三娘朝自己走过来,当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逼近之时,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那只手仅仅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轻如点水,一触即离。
“你走吧。”杜三娘指着前方的树林,“从这里穿过去,一路往西五十里有个镇子闹疫病,你买好水粮混入其中找地方躲起来,别接触人也别急着走,等傅老魔追上来,有他保你这条小命,总是不容易死的。”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杜三娘唇角微扬,“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儿子,过往十二年是我处心积虑骗你,如今放你一条生路也算两清……你既然铁了心要到江湖去,我就成全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活成什么人模狗样都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扯下薛泓碧脏污破烂的中衣,割了个人头包在里面,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了。
夜风瑟瑟冷入骨,薛泓碧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他鼓足全部的勇气想要张口再喊她一声娘,可是呼啸的寒风堵住他的嘴,也吹干了他脸上的泪,好不容易喘过了那口气,杜三娘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荒野夜幕里,混着无数烂叶的淤泥路上只剩下一串蜿蜒的红色脚印,一个连着一个,像腐土里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