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二月,周德威带着前头部队出发,兵至赵州(今河北赵县)。朱温听说李存勖出兵,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复仇。潞州一战,自己的近十万大军被李存勖这个毛头小子击败,让他遗笑天下,这一次,正是血洗仇恨的好机会。朱温立即任命自己甚为看重的大将王茂章(又名王景仁)任北面行营招讨使,韩勍为副使,猛将李思安为先锋,会合天雄军共十万人大举北进,准备一口吃掉赵州附近的晋军。朱温对这次出兵极为重视,特别命令自己苦心组建的精锐禁卫军龙骧、神捷随大军出征。
而此时,河东上下正一片忙乱。由于事发突然,河东还远远没有做好与后梁主力决战的准备。一队队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昼夜不停地赶往太原,晋军主力尚在紧张的集结中。
王茂章的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北疾进,广袤的河北平原已经映入眼帘。如果朱温能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趁晋军主力尚未集结完毕之机,快速进入河北战区,一举吃掉周德威的先头部队,占据赵州,以逸待劳,无疑将占据这场对决的先手。
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朱温却又一次犹豫了。因为司天监告诉了他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天象,“太阴亏,不利行师。”朱温立即传令王茂章的大军暂停北上,返回洛阳。在皇帝的亲自干预下,已经接近战场的近十万梁军不得不掉头转身,疑惑不解地回师关中。
王茂章大为光火,他当然清楚兵贵神速的道理,但面对皇帝朝令夕改的命令,只能服从。
当梁军大队人马垂头丧气地掉头南行之时,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主力的集结。他全身戎装,威风凛凛地站在太原城头。他的眼前,长戈如林,战马肃立。朔风吹过他年轻刚毅的面孔,年轻的统帅正豪情万丈,壮志满腔。
“梁人占我土地,杀我族人,与我河东有血海深仇!朱全忠弑君篡位,大逆不道,更是天理难容!如今梁人大举犯境,我们再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忍让了这么久,不能再忍了!蓄之则久,所发必烈!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李存勖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北方,震动天地。
不远处,他的母亲曹夫人正忧虑地注视着他的儿子。李克用去世之后,她的儿子几乎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新的角色。李存勖勇敢坚定地挑起了父亲交给他的沉重负担,毫无畏惧地站到了强敌面前。虽然她不懂军机之事,但她知道,这一仗将事关河东的生死,事关百万人的命运。
“先王临去之时,曾亲手交给我三支箭。每支箭都代表他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这其中一支,便是要扫灭朱贼,为天下除害,朱贼一天不除,他一天难以瞑目!现在,先王正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做?”李存勖挥了挥手,巨大的白色战袍随风而起,就像一尊雕像。
“誓灭朱贼!誓灭朱贼!”城下数万大军,吼声如雷,群情激奋。
泪水从曹夫人皱纹浅露的脸上滑下。命运对李存勖来说如此残酷,这个内心充满了文艺气质和美好情怀的年轻人却不得不在血腥的战场和生死的对决中完成父亲交给他的那些冷酷的使命。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尽快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回到她的身边,重新找回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晋军士兵们排着整齐的纵队,从太原城门鱼贯而出,巨大的帅旗之下,是李存勖英气十足的脸。继潞州之战后,他又一次率大军亲征,与命运中的死敌展开对决。
李存勖太原誓师,亲征赵地的消息震动朱温。他原以为晋军只会象征性地出兵,没想到河东人竟然倾巢出动。李存勖这小子,总是让他出乎意料。朱温赶紧派出特使,命令正在南返的王茂章部再度掉头,疾赴赵州迎战。即使身居洛阳深宫,他也能明显感到直扑而来的肃杀刀风。李存勖,这个曾被唐朝皇帝称赞“子可亚其父”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吗?
13蓄之则久,所发必烈
公元911年元月,李存勖让李存审守太原,自己亲率大军东出太行山,直扑赵地。
晋军越过太行山之时,还得到了额外的奖励,两百多个正在山下割草拾柴的梁军士兵被这支突然涌出的大军擒获。经过审讯,李存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情报,梁军开拔之前,朱温曾亲自在军前训话,还放出了“镇州虽以铁为城,必为我取之”的狠话。李存勖二话没说,立即命人把这些俘虏统统送往镇州。他知道,王镕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被吓得半死,只能死心塌地依附自己,与梁军血战到底。
晋军很快到达赵州,与周德威部会合。赵州在赵地首府镇州(今河北正定县)以南,漳水以北,正位于梁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李存勖驻马,眺望着原野的南方,似乎已经听到敌军卷地而来的隆隆马蹄。就在李存勖放眼眺望之时,王茂章的大军已渡过漳水,连过磁州、洺州、邢州,浩浩荡荡直扑而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存勖决定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预设战场。梁军人数虽众,但大多是步兵,而他的部队则以骑兵为主,只有在广阔的原野上,才能发挥骑兵机动性好,冲击力强的优势。
晋军顺利渡过野河,继续南下。在柏乡,晋军前锋与隆隆而来的梁军遭遇了。
很久很久以后,周德威都无法忘记见到梁军主力的那一幕。数万梁军列阵以待,长戈如林,旌旗蔽日,吼声如雷。他们的铠甲雪亮,头盔上镶嵌着金银,战甲外披着血红的丝绸。巨大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战阵直排到天边,金银闪烁,杀气冲天,望去一片森然。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梁军的骄傲——龙骧、神捷。
周德威觉得心头一阵发怵,他出生入死,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武雄壮的军队。他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们,个个面色苍白,在一旁窃窃私语。“这样下去,还没接战,我军已败。”周德威暗道。
“李将军!”周德威提高嗓门,大声喊道:“你看对面这些贼军,穿得花枝招展,其实根本不能打仗,不过是跑到阵前来炫耀兵甲,真个跟女人无异,哈哈哈!”他一边喊,一边对副将李存璋使了个眼色。
李存璋立刻会意,纵马扬鞭在阵前跑来跑去,对着士兵们大喊:“你们看见这些贼军吗?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其实从前都是在汴州杀猪卖酒做仆人小贩的,从没上过阵打过仗。就算穿上铠甲,也是虚有其表,十个也当不上我们一个。兄弟们,今天遇到他们,是我们的福气啊,看你们的了!”
李存璋一鼓气,众军都稳住了心神,业已动摇的阵势重归稳固。周德威唰地一声拔出长刀,厉声叫道:“兄弟们!你们才是战场上的强者,杀了这群流氓,剥下他们身上那些劳什子,足以发个小财了!想发财的跟我来!”话音未落,已挥刀杀入敌阵。周德威、李存璋各领一支骑兵,向梁军大阵两翼发动猛攻。两股铁流狠狠撞入了金光闪耀的人海,掀起漫天血雨。
这场遭遇战爆发得如此突然。长途跋涉而来的梁军完全没料到会在柏乡一带遇到彪悍的晋军骑兵,更没想到这支敌军会如此疯狂地对他们发动袭击。也许,只有梁军主帅王茂章最清楚,虽然他的军队衣甲华丽,声势逼人,但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军团先是快速北进,结果被朱温勒令南返,随后又重新掉头向北,这一路折腾,早已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按照王茂章的判断,晋军在赵州一带防守的不过是周德威的五千先头部队,真正的大战应该是在赵州以北的镇州城下。在这之前,他们应该还有休整的机会。但这一次,这位曾在淮南威震天下的名将错了,因为他的对手是李存勖,是让他永远也猜不透心思,跟不上节奏的那个河东天才。
一匹快马疾驰到李存勖面前。听完报告,李存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正如李存勖所言,蓄之则久,所发必烈。在这场与梁军赛跑的比赛中,他无疑已经占据先手。东出太行山之时,他果断放弃从井陉进入华北的老路,而选择了一条更短更直接的路线,穿过茫茫山麓,直抵赵州以南的赞皇(今石家庄市赞皇县)。这样,晋军主力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能够从容地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以逸待劳。当王茂章还在北进的道路上与朱温朝令夕改的命令苦苦对抗时,李存勖已经在为最后的决战落子布局。一个高明的统帅,不仅仅体现在临阵用兵上,更能处处料敌在先,反客为主,让对手乖乖进入自己的节奏。
柏乡原野上,战斗仍在持续。周德威、李存璋率领的河东铁骑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了梁军的枪阵,在密集的人群中纵马扬刀,肆意杀戮。龙骧、神捷军久居中原,习惯的是以阵对阵的步兵搏杀,从没与沙陀人交过手。面对河东铁骑猛烈而迅捷的攻击,处处受制,一片混乱。直到夜幕低垂,原野上已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河东骑兵才心满意足地杀出大阵,扬长而去。
梁军主将韩勍被敌军的嚣张惊得目瞪口呆。这位手握梁军精锐的将领是个没有任何军事天赋的庸才,因为擅长巴结逢迎才得到朱温青睐。韩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精锐之师刚进入赵地便遭到晋军的当头一棒。吓破了胆的韩勍哪里还敢追击,赶紧收拢败军,匆忙回撤,一溜烟儿躲进了大营。
周德威带着得胜之师飞马扬尘而回,路上正遇到兴致勃勃赶来观战的李存勖。看着满地狼藉的梁人尸体,李存勖哈哈大笑。“龙骧、神捷,号称天下雄兵,今日被我迎头痛击,真是大快人心!如此看来,梁军号称十万精兵,不过乌合之众而已!待明日,我军可乘胜攻击,与梁军决胜于此!”周德威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忙上前道:“梁军虽败,但毕竟声势浩大,骄气又盛,我军应避其锋芒,按兵不动,待其士气衰落之时,再乘隙击之,方有万全把握!”李存勖正豪情万丈,却被周德威一盆冷水泼来,当即变了脸色。“我率领孤军,远离河东,为赵人救难解困,应当速战速决。否则,梁军源源而至,何以应对?”周德威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镇州、定州的士兵战斗力极差,守守城还可以,要歼灭梁军主力不能指望他们。而我军破敌,只能依靠骑兵在平地机动作战。今天一战虽然获胜,但已让其窥知了我军虚实,如果双方再战,取胜恐怕不会像今天这么容易!我的意见,还是谨慎行事,不可轻率!”
“据报,梁军主帅是王茂章。当年此人在淮南为将时,朱温曾放言‘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足见其智勇双全,不可小觑。”李存璋见,急忙也上前劝道。众将听了,也纷纷点头附和。
李存勖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们个个畏敌如虎!在我看来,别说那个什么王茂章,就算他朱全忠亲自来,我也不惧他半分!”看到李存勖罕有的发火,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再不敢言。李存勖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哼了一声,甩袖而去。一班猛将重臣呆若木鸡地立在寒风中,不知所措。
身为监军的张承业一直没有说话,这位老者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自李存勖主政河东以来,多次力排众议,独断专行,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显然,这位年轻的统帅,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张承业很清楚,从小,李存勖就被视为河东的至宝加以培养。年仅十三岁就赴京都报捷,被皇帝亲赞“子可亚其父”,而潞州夹寨之战,更让他一举成名,天下侧目。李存勖的军事、政治生涯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少年天才,是未来的王者,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朱全忠也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这样巨大的成功,很难有人不因此而沾沾自喜,目空一切。更何况,以前的事实一次次证明了他的眼光和判断远高于众人。但李存勖毕竟太年轻,不论经验、阅历都无法和周德威这样经历过无数场苦战、血战,甚至是溃败的沙场宿将相比。一向稳重的周德威这样激烈的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入夜,周德威正带着亲兵,习惯性地在大寨中巡视。很多年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亲自巡查一番,他就难以安眠。大营里篝火熊熊,一个个晋军士兵肃穆而立,在暗夜里警戒地注视着四周。周德威信步转过东寨,走向中军大营,通红的火焰映出的亮光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面白如玉,须苒全无,正是监军张承业。
“周将军,可否移步帐中说话?”张承业看到周德威,急忙拦住他。二人信步走入军帐。张承业点燃油灯,放下帐帘,凑到周德威身边沉声道:“不瞒将军,今日之事我越想越担心。主公年轻,性情刚直,又好面子,今日与众将意见不合,竟然赌气回帐,连晚饭也不吃。军机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周德威叹了口气,“主公想速战胜之,心情可以理解。但如今梁军是我军数倍,且皆是精锐好战之师,要想一口吞掉强敌,岂不是自不量力?我看潞州之战后,主公比以前骄傲自满了不少……”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心情沉重,一时相对默然。帐外风声呼啸,激荡旌旗,二人静静听来,竟似有刀声激荡,千军万马卷地而来。
周德威神色凝重,面露忧色,长叹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此地离梁人大营不足十里,中间只隔一条小河。假如他们借着夜色,架桥偷渡过河,绕到我军后方,则我军数万人马将全军覆没!王茂章智勇双全,当世名将,哪可能窥不到这等关节!”
张承业一听,面色大变。“如果真是这样,事急矣!将军可速派人暗赴河边查看,我这就亲自去劝说主公!”话音未落,这位老人竟急得像一个小伙子,掀开帐帘就往外跑。
帅帐的门帘被猛然掀起,一股劲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闪烁不定。李存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虎皮上,双目微闭,竟像睡着了一样。张承业大急,再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叫道:“十万火急啊主公!再这样睡下去,全军都要做刀下之鬼了!”
李存勖被这突然一吼,吓得一抖,刷地一声抽出佩刀,翻身而起。一见是张承业,李存勖松了口气,返刀入鞘,没好气地问了句:“何事?”
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周将军是沙场老将,洞察军事,考虑周全,他的话主公不能不听啊!现在我军一味进逼,与梁军主力仅有一河之隔。如果梁军趁夜渡河,截断我军归路,如之奈何?”
李存勖一听顿时愣了,两个眼珠咕噜一转,终于沮丧地承认:“没想到您也看出这个问题了!不瞒您说,我也正在担心这个事儿。周德威虽然过于谨慎小心,但今天他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承业听到这里,顿时大为宽慰。他很清楚,只要冷静下来,李存勖肯定能想清楚其中道理。这个年轻人,现在放不下的唯有面子而已。有才华的人,往往都很自傲,往往经不起失败和挫折。如果李存勖有弱点的话,这无疑是最致命的一个。
“不如我马上出去替大王传令,全军连夜后撤……”张承业思量着,怎样才能给这个年轻统帅一个小小的台阶。“全军后撤二十里,退守高邑!”不待张承业说话,李存勖已转眼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梁军骄横,见我回撤,必然进逼。一旦被诱离营地,我再以轻骑袭扰,夺其粮草,断其补给,不出一个月,贼军必败!”寂静的夜里,李存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春雷炸响,高大的身影被昏黄的灯火拉得很长,很长。
14天下风云出我辈
天色微明。王茂章沮丧地看着一地狼藉的晋军大营,心头又恨又气。他的上千部下在寒风中忙碌了整整一晚才搭好浮桥。但等他带着大队人马渡过野河,看到的却只有空空的营盘。一夜之间,晋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手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接下来的仗看来会更不好打。王茂章忧虑地想。
路过邢州时,朱温的特使风尘仆仆地追上他,要求他暂退魏州待命。他顶着朱温撤军的命令,以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硬是带着十万大军来到这里,要与晋军决死一战。而随同出征的两员副将韩勍、李思安都是后梁将领中的老油条,对他这个新近才从淮南投奔过来的降将很不服气。王茂章心里清楚,这次出征,他身上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能尽快有所斩获,接下来的压力显然会更大。情势所迫,只能向前。王茂章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大军继续进击,逼近晋军退守的据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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