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据点——高邑。
李存勖正悠然站在一座古朴的庙前,庙门前的那块木匾上,刻着“汉光武庙”四个大字。他凝视着周围郁郁苍苍的松柏,感慨万千。八百多年前,光武帝刘秀正是在这里登基称帝,开始了光武中兴的辉煌历程。光阴荏苒,历史轮回,当年刘秀成就帝业的地方,如今又将上演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大王,这里为何立着一个断首石人?”李嗣昭指着门侧一尊石人雕像问道。这尊雕像,早已风化得模糊不清,看得出年代久远。而最诡异的是这尊石人竟然无头。
“这就是当年光武斩石人的地方!”李存勖哈哈大笑。“当年刘秀在河北被王朗追杀,南下逃避追兵,夜色昏黑,迷失方向。行至这里,听到有人低语。光武上前问路,连问数次,对方不答。他一怒之下,拔剑向黑影砍去,只听砰的一声,他走近细看,才发现原是一尊石人。这旁边碑上不是刻有汉光武斩石人处这几个字?”
“还有这等事!”李嗣昭、李存璋等人俯首细细看着那块石碑上的字,惊讶不已。“此乃民间传说,稗官野史而已,哈哈!”在众人面前炫耀了一下自己的见识,李存勖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一边闲聊,一边领着众人信步走入庙内。只见两厢整齐排列着一班武将雕像,虽然彩塑大多脱落,仍隐隐可见当年风采。“这便是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看着这些雕像,李存勖仰天叹道。“当年光武能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靠的正是这些忠臣猛将。云台二十八将,端的是将将传奇,星光闪耀!”言语里,早已悠然神往。
正殿中央是光武皇帝的雕像。李存勖一见,面色一转,郑重其事地在像前跪下,昂首祝道:“今日我与梁人在此大战,胜负在此一举。愿光武皇帝在天之灵,助我中兴大唐,再造盛世!”说完,领着众人连拜三次。
庙外微风忽起,松柏摇曳,悉悉作响,恰似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升腾而起。
李存勖领着众人在光武庙为战事祈祷,但他的部队可没有闲着。趁梁军战线前移,晋军骠骑四处出击,袭扰梁军补给线。沙陀骑兵往来如风,鬼神莫测,一击得手,顷刻远遁。梁军的运输队被杀得七零八落,粮草辎重被焚烧一空,却连敌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梁军十万大军一路北上,途中几乎未曾休整,更没有来得及在柏乡建立粮草储备。在晋军的截杀之下,粮草辎重损失惨重,几天下来,梁军大队人马竟然出现了缺粮缺草的困境。
人饿了可以忍,马饿了却再也跑不动。梁军将领们被逼无奈,只好派人到营外原野上割草,以此补充马料。谁知道割草的士兵刚一走出梁军的控制范围,沙陀骑兵忽又卷地而来,刀光起处,梁兵个个人头落地。梁兵惊恐万状,再也不敢出营。周德威见状,愈发得意,索性让骑兵围着梁军大营耀武扬威,驰射叫骂。梁军见沙陀人如此嚣张,更加怀疑对手有诡计,愈不敢出。眼看战马纷纷饿倒在地,外面又有沙陀骑兵逞能。无计可施的梁军士兵们只好就地取材,掀老百姓屋顶的茅草来喂马。没想到喂食之后,马匹竟然大批死去,一时军心涣散,谣言四起。
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梁军竟然被沙陀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怒不可遏的韩勍、李思安冲进王茂章的大帐,指责主帅胆子太小,只会当缩头乌龟,让全军陷入被动。王茂章脸一阵红一阵青,看着这两个老油条,口头好言相劝,心头却怒火中烧。
正当此时,梁营外骂声又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如惊涛骇浪一般。卫兵跑进大帐报告,说周德威、史建塘又率三千多骑兵逼近大营叫骂,气势极为嚣张。
王茂章在淮南为将时,曾率部驰援青州,与梁军作战。当时兵力占优的梁军也曾围营叫骂,王茂章率骑突然杀出,大破梁兵,得手之后又迅速遁入军营之内。如此反复多次,梁军被折磨得惊恐万分。那时他手下不过区区数千兵马,反而能在大敌面前挥洒自如,如今手握十万重兵,却被三千沙陀人羞辱。连王茂章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有的将领,兵少势危之时,面对强敌反而能够尽情发挥。而一旦成为大军的统帅,则如折翼之鹰,再也飞不起来。因为指挥的军队越多,面临的情势更加复杂,负担更重,压力也更大。所以,能率领数千之师纵横敌营的将领,却不一定能驾驭得了十万之众。更何况,他的对手是李存勖、周德威。一个才华横溢,风头正劲,一个则老谋深算,经验丰富。自进入柏乡两军对峙以来,王茂章已感到被对手步步占先,无形中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现在营门外骂声如潮,兵营内人心惶惶,而韩勍、李思安又在面前唾沫横飞,大呼小叫。王茂章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出兵!”
营门大开,梁军大队人马如潮水倾泻而出,瞬间布满了巨大的原野。周德威、史建塘见梁军倾巢出击,知道对手已经被彻底激怒。晋军骑兵立即拨转马头,往高邑退去。沙陀人的马蹄扬起一片片泥土,就像在嘲笑着无能的对手。“全军列阵,李将军为先锋,韩将军领宣武军为左,天雄军为右,向晋军大营进击!”王茂章端坐马上,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仰首看了看天边,时值清晨,旭日初升,一轮红日正从薄雾中喷薄而出。
战端一开,势必血流成河。这一天,注定将血腥惨烈。
李存璋站在野河北岸的桥头,冷静地看着黑压压的敌人迅速逼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李存璋还是为眼前的场面感到震惊。十万梁军,一旦铺陈开来,横亘六七里,一眼望不到边,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要将面前的一切活活吞噬。而他身边却只有一千步兵。
“梁军若来,必夺桥过河。贼若过桥,则全局崩溃。这个龙眼之地,就交给李兄了!”战前,李存勖这样对他说。两军十余万人的大会战,决胜之点竟在自己和身后这一千死士身上。李存璋觉得心头热血奔涌。
浮桥剧烈晃动起来。梁军大阵已逼近野河。李存璋狠狠一抖手中铁枪,转身对着部下们高喊:“兄弟们!我只有一句话,桥在人在,桥亡人亡!今天死在野河上的兄弟,将是全河东的英雄!”全体晋军士兵都高举长枪,齐声呐喊。
但李存璋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梁军发动了进攻。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从野河之南卷地而来,淹没了一切。两股人潮在浮桥上剧烈相撞,清澈碧绿的野河上洒下朵朵血花。
李存勖的脸变成了青白色。他孤独地站在高岗上,俯瞰着这巨大的战场。即使如他这般小小年纪便征战沙场,一出道便威震天下的天才统帅,看着如此宏大惨烈的战事也不由得心惊肉跳。战阵的中心正是李存璋把守的野河浮桥。巨大的人潮正疯狂涌向那座小小的浮桥,刀光剑影,人仰马翻。野河上很快浮尸无数,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
李存璋的军队在庞大的梁军挤压下正逐渐向桥北慢慢退缩,浮桥眼看就要失守。“李建及何在!”李存勖猛然转身,高声叫道。一员满脸虬须,身材高大的武将从岗下冲了上来。正是李存勖的卫队长李建及。“浮桥一旦失守,我军必败!李存璋顶不住了,你把我的卫队带去,把桥给我夺回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挥手扔向李建及。李建及接刀在手,啪地一声跪倒在地:“桥若有失,我李建及决不独存!大王保重!”
李存勖看着李建及带着三百勇士向桥头冲去,枪阵如林,杀气冲天。浮桥上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惨叫。这三百勇士冲上浮桥,一往无前,当者披靡。梁军士兵纷纷落水,竟不能挡。朝阳的金光洒遍了李存勖全身,一股冲天豪情涌上心头。天下风云出我辈,试看今朝谁能敌!当年父亲纵横天下,却被朱温死死压制,动弹不得。现在,轮到我来洗刷先人们的屈辱!
李存勖接过一支长枪,翻身上马,冲下高岗。他的面前,上万铁骑已严阵以待。“兄弟们!河东存亡兴衰在此一战!今日你我不分尊卑高下,不分年老年少,只愿杀尽梁人,为国赴死!”
“誓死一战!誓死一战!”万人举枪,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擂响战鼓,随我杀!”战鼓轰鸣,李存勖高举长枪,向野河南岸疾驰而去。他身后是面无惧色,挥舞刀枪的上万骑兵,蹄声如雷,震动河谷。
晋军骑兵突然发动大举反攻,梁军前锋猝不及防,顿时崩溃。巨大的战线从野河两岸逐渐向南移动。攻势受挫让王茂章大感心惊。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巨大的兵力优势下,李存勖竟然敢以攻对攻,正面决战。这个年轻对手的勇气和决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晋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之下,梁军大阵缓缓后移,双方在柏乡的原野上再度进入对峙。李存勖手握铁枪,冷冷地盯着对手。梁军大阵以步兵为主,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戈矛如林,吼声如雷,气势正如日中天。王茂章手搭凉棚,眺望晋军。抬眼望去,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兵,进退有序,悄然无声。虽然看似平静,却孕育着冲天杀气。
这两位主帅,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决战态势已成,今日此地,定会分出个你死我活。
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宫,朱温那只端着酒杯的手正在剧烈晃动。面对满桌珍肴,他竟一点胃口也没有。就在昨天,司天监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庚寅时分,发生日食,大不利用兵。而刚才,他已知两军在柏乡对峙,决战一触即发。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死死缠住了他,那个曾经在潞州城下威风八面的李亚子,莫非真要成为老天新的宠儿了?
这一刻,幽州、淮南、陇西、巴蜀……全天下都在屏息注视着柏乡,这块位于河北腹地的平原。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大战,将决定这个天下新的王者。
15试问天下谁敌手
一片肃杀中,李存勖忽然仰天大笑。身旁的李嗣源大惑不解,悄声问道:“大敌当前,晋王何故突然发笑?”“你看,梁军虽然势大,但争进而喧嚣。再看我军,整而静,如此看来,我军必胜!”李存勖转过身,对着亲兵大喝道:“来人!将我的特制酒杯取来!”
出战时,李存勖专门带上了一个银制的巨型酒杯。这是他的传家宝。当年李克用经常在打了胜仗后用这个酒杯向立下头功的将领们赐酒。众目睽睽下,李存勖双手捧着那个盛满美酒的巨杯,端到了李嗣源面前。李嗣源脸色一变,赶紧拜倒在地。
“爱卿请起!你看梁军阵中,气势最为雄壮的是那支白马方阵。这就是被朱贼引为自得的所谓白马都。爱卿麾下,也有五百横冲都威震天下,今日一战,且让我们看看横冲大破白马如何?”
李嗣源一听,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仰天狂饮,片刻之间将那满满一巨杯酒一饮而尽。“多谢大王赐酒!兵不在多,我只带五百横冲都去,请大王看我阵前破敌!”李嗣源抹一抹嘴角,以手击胸,慨然道。
“好!李横冲果然气吞三军,名不虚传!擂鼓!为李将军壮行!”
寂静无声的晋军阵中鼓声大作,当先一将,黑袍飘飞,手舞长槊,奋蹄而出,他的身后是数百名黑衣黑甲的骑兵。这支骑兵呼啸而出,如平地里刮起了一道黑色旋风。梁军措手不及,急忙弓弩齐发。但这道旋风已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梁军大阵。
李存勖死死地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李嗣源。只见他长槊翻飞,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梁军那支不可一世的白马军团在横冲都的冲击下已陷入一片混乱。“用好此人,天下无忧矣!”李存勖暗想。
心念方动,只听远处一片喧哗。李嗣源已单枪匹马,突围而出,疾风一般冲回阵来。等他奔到近处,众人才看清原来他腋下还夹着两名敌军将官!“所谓白马都,徒有其表而已!”李嗣源双手一挥,两名敌将惨呼一声,跌落尘土。话音未落,李嗣源已抽出长槊,返身再入敌阵。只留下众人一片惊呼。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存勖血气翻涌。他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对身边的周德威说:“两军已合,势不可离,我之兴亡,在此一举!我领侍卫精骑先上,将军可带大军随后发动,猛攻贼军大阵!”说罢,催动战马,便要发起冲击。
周德威脸色大变,奋不顾身地抱住马头,急道:“大王不可!听我一言!”李存勖愣了愣。周德威以手指着梁军大阵说:“大王请看。梁兵十万之众,横亘战场近十里,可谓气势冲天。对此强敌,只能击其疲弱,难以以力胜之!”
李存勖哼了一声:“这个道理我也懂。但现在大战已开,不知周将军又有何妙计,可以做到击其疲弱?”
“梁人被我诱至此地,已离营三十余里,早已远离补给。就算他们随身带有干粮,在我军袭扰之下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我观目前情势,梁兵斗志正盛,如等战至午后,敌军必然饥渴交加,士卒劳倦,心生退志。等到那时,我军再以精骑猛攻,必能大胜!”
李存勖听了,暗自汗颜不已。都说周德威老谋深算,足智多谋,如今看来,确实不虚。自己一时冲动,又险些酿成大错。看来这带兵打仗,光有天赋悟性还不行,确实得和周德威这样的老江湖好好学学。
“周将军言之有理!看到那李横冲如此生猛,弄得我也心头难耐!哈哈哈!”李存勖打了个哈哈,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勒住马头,继续观战。
日正微斜,从高邑到柏乡,延绵十数里的战线上,晋军骑兵与梁军方阵展开了殊死的搏杀。而在离柏乡战场数十里之外的地方,也正发生着或大或小的战斗。晋军轻骑神出鬼没,对沿着官道迤逦而来的梁军补给队实施无情的绞杀。以柏乡为中心,方圆上百里的原野上,处处战火。
看着眼前的大混战,王茂章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事态已经远远地脱离了他的控制。当他率着大军倾巢而出之时,确实没有想到双方会这么快进入大会战的节奏。从战术、士气到补给,他都远远没有准备好。他明白,全军出击正中了周德威等人的诱敌之计。李存勖早已在野河两岸预设下战场,等着他离营来攻。现在,李思安仍然在疯狂而徒劳地进攻野河上的浮桥。两翼的梁军正和一队又一队轮番冲击的沙陀骑兵缠战。十万梁军横亘在野河以南,处处作战,却难以聚成拳头,这样打下去,必成骑虎之势。最可怕的是,从战斗一开始就不断传来后方补给线遭到打击的消息。王茂章隐隐感到,胜利的筹码正从手里悄悄滑落。
而此刻,李存勖正气定神闲,心情大好。前方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李嗣源再一次杀透敌阵,举槊而回。但他身旁已仅存数十骑。“史将军,你去替他回来!”李存勖遥指正拍马赶回的李嗣源,放声大呼。早已急不可耐的史建瑭怒喝一声,高举长刀,率部向梁军大阵呼啸而去。两将相交之时,史建瑭才看清,李嗣源已全身浴血,战甲满布飞矢,触目惊心。
必须要保持对梁军不间断的压力。这样才能如周德威所说,让敌军饥渴交加,士卒劳倦。李存勖看了看身后,上万骑兵正悄无声息地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铁骑将卷地而出,无情地把对手撕为碎片。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战斗已进入他的节奏,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
厮杀仍在继续,而时间之轮则在悄悄地旋转。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尸横遍野的荒原上,已然涂上了一层惨烈的血色。周德威、张承业都已悄悄地来到了李存勖身边,他们同时预感到,这场大战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李存勖依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李存勖默默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孙子兵法》,等待着战机的出现。
王茂章却等不下去了。战场嗅觉极为敏锐的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士兵正在失去锐气和斗志,战线正在出现退缩的迹象。
从洛阳北上以来,这些士兵们经历了长途跋涉,进入柏乡又深受饥饿之苦,他们太累了。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快整整一天,早已超出了他们体力的极限。但这是十万人的大会战,早已不像当年率数千精兵之时,可以快意随性,一击不中,抽身便走。他很清楚,两军交战,如要退兵,必须缓缓而行。否则大军阵型一旦崩溃,后果不堪设想。